吴鸿在伍大嫂他们走的那早晨,绝早就向所里请了事假,托朋友代教着操,他便赶到距南门城二里多路的武侯祠来。

太阳在蒙雾中红得同鲜血一样,显示出它今天有把行人晒到不能忍受的威力。田里正是快要插秧时候,隔不上几块水田,便看得见穿着极为褴褛的精壮农夫,两条黑黄而粗糙的腿,陷在很深的烂泥里,右手掌着犁耙,左手牵着牛绳,吆喝着跟前的灰色大水牛,努力耙那已经犁了起来的油黑色肥沃的水田。

这路,是他两年前走过两天的程途,于好多处的农庄房舍,还仿佛记得。他不禁想到故乡,故乡是那样地寂寥,那样地无趣,但是故乡却没有引人烦恼的事物,更没有把人害得不能安睡的女人。

轿子刚落下来,伍太婆与伍平的轿子也到了,都落在路边。伍平笑着,连连打拱道:“吴哥,太多礼了!”

路上行人以及驮东西的牛马,是那样多,走长路载有行李的轿子,也渐渐有来的了。

等炒蛋时,他问舅舅,念玉表弟回来了不曾?

站在祠门口,向南一望。半里路外,是劝业道周善培新近开办的农事试验场。里面有整齐的农舍,有整齐的树秧,有整齐的菜畦,有新式的暖室,有最近才由外洋花了大钱运回,以备研究改良羊种的美利奴羊的漂亮羊圈,还有稀奇古怪、不知何名、不知何用的外国植物。

王奶奶端了一盘黄澄澄的炒嫩鸡蛋出来,大家又盛了饭。

王中立话头一转道:“现在新名词叫社会,社会大概就指的世道吧?也就坏得不堪!我们就说成都,像你父亲以前挑着担子来省做生意的时候,那是何等好法!门门生意都兴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热闹时真热闹!清静时真清静!洋货铺子,只有两家。也不讲穿,也不讲吃。做身衣裳,穿到补了又补,也没有人笑你。男的出门做事,女的总是躲在家里,大家也晓得过日子,也晓得省俭。像我以前教书,一年连三节节礼在内不过七十吊钱,现在之有几个吃饭钱,通是那时积攒下来的。但我们那时过得也并不苦,还不是吃茶看戏,打纸牌,过年时听听洋琴,听听评书?大家会着,总是作揖请安,极有规矩。也信菩萨……”

王中立已吃完了饭,一面抽水烟,一面拿指甲刮着牙齿,接着说道:“变多了!变得不成世界了!第一,就是人人都奢华起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周秃子把劝业场一开,洋货生意就盖过了一切,如今的成都人,几乎没有一个不用洋货的。聚丰园一开,菜哩,有贵到几元钱一样,酒要吃啥子绍酒;还有听都没有听过的大餐,吃得稀奇古怪,听说牛肉羊肉,生的就切来吃了,还说这才卫生。悦来戏院一开,更不成话,看戏也要叫人出钱,听说正座五角,副座三角。我倒不去,要看哩,我不会在各会馆去看神戏吗?并且男女不分的……”

王中立叹了一口气道:“这娃儿,简直着你舅母害杀了!姑息养奸,这句古话,真有道理。论你表弟,聪聪俊俊,原可以读书学好的。我本不望他如何有出息,只求将来当个师爷也算是上等人。偏偏不学好,偏偏爱同一班坏朋友鬼混。如今世道,还有啥子好人?像那样的娃儿,不越闹越下流,我才不肯信哩!可是你舅母反而得意,以为儿子常常同朋友在外头,就给祖宗争了光似的,不唯不说不管,还称赞他有出息,还勒住我不许开口。我有时实在看不过了,稍稍说两句,她就放起泼来,泼到你头痛,并且一泼就是几天,把我王家的祖宗都着她骂完了。我已是望六之年的人了,哪有许多精神同她闹!只好让她!只好连儿子都不管了!让他去丧德!去漂流浪荡!这回说是跟朋友到自流井耍去了,自流井是啥子好地方?朋友又是啥子好朋友?其间的文章,就不必说了。唉!这都是家运使然啦!……”

毕竟是省城里长大的人,态度到底不同,顾盼也还大方。

武侯祠大门外有两间草房,也卖茶,也卖草鞋,也卖豆腐干与烧酒。

推开右边独院的门,王中立正同他老婆在堂屋里吃饭。

接着试验场,是市街的背面,无一家的泥壁不是七穿八孔的,无一家房屋的瓦片不是零落破碎的,无一家的后门外不是污泥淖成,摆着若干破烂不中用的家具,而所养的猪,则在其间游来游去,用它那粗而短的嘴筒到处拱着泥土,寻找可吃的东西;檐口边,则总有一竹竿五颜六色的破衣服,高高地撑在晨曦中。

她这几天更瘦了些,鼻子更尖了,两颊更凹了进去,两边颧骨显得更大、下颏显得更突,这已不能与郝香芸比并了。尤其不能比而刻画出她的年龄,以及她境遇之恶劣的,除了眼角上的粗鱼尾,除了额脑上的细皱纹,还有那粗糙的肌肤,还有那蔓延不已的雀斑。声音也不那么清脆。

她的眼睛,到底不错,也还尖长,也还黑白分明,也还转动得滴溜溜的,也还能够笑,能够愁,能够怒;而且睫毛更长些更浓些,而且眉毛更细些更弯些,也活动,它能够跟着说话时的态度,自自然然地分合高下,眉梢骨只管有点高吊。大概她最能引人,使人一见会永久不能忘记,使人与之相处较久,会油油然不忍舍去的,她这眉眼上的功夫顶有关系了。大概她比郝香芸较好之处,也在此,虽然已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妇人。

大家在一张桌上坐下,都泡了茶。在城外,男女是可以同坐吃茶,并没有人诧异。

吴鸿道:“那是分开的,女的在楼上。”

吴鸿把他送行的点心取了出来,伍大嫂一定不肯放,他说:“已经买来了,难道叫我带回去自己吃吗?”估着给她放在轿子的坐凳下。

吴鸿因为前天曾仔细看过郝香芸,此刻对于伍大嫂,更加注意了。

向西则是锯齿般的雉堞,隐约于半里之外竹树影里。向东则是绵长弯曲的大路,长伸在一望无涯的田野当中。

先看一看左边独院,门已着房主落了锁。想来,新佃户总有好几个月才能招着的。

催耕鸟在树林里“快黄快割”地唤着。武侯祠丛林里,更有许多黄莺,已经啼到“桃子半边红”了。

依然是干炒黄豆芽,韭菜炒豆腐干,豌豆汤,他舅母说:“太没有菜了,你等一等,我去炒盘蛋来。”

伍大嫂因为上长路,已把鬅头改梳成一个紧揪揪的圆纂耸在脑后,露出肥大的两耳,露出窄而带尖的额脑,也没有搽脂粉,脸色也白,却白得有点带青。

伍大嫂则再三托她向郝又三道谢。并说她在雅州等吴鸿,望他能够早点去。

伍大嫂也把头伸在孩子肩头上笑着道:“你还来送我们。真太承情了!”

他闷闷地乱走了一会,似乎走到一个熟悉地方,注意一看,方认出是南打金街十三号。

他遂站了起来,走到路边等着。轿子相距四丈远时,伍安生已喊了起来:“吴先生!那不是吴先生?”

他遂向伍平道:“我总之是要来的,如其你们那里有啥子好机缘,通个信给我。”

他进城后,本想去找郝又三。继而一想,没味没味。郝又三同自己原本气味不投,只管谦和,而神情总摆出一种有身份的模样。尤其是他两个妹子,对自己太不好了。小的个不懂事,还可原谅,大的个就岂有此理,眼睛里只瞧着有身份的人,见了姓苏的,就那样失神落智。“哼!啥子官家小姐,就了不起了!我吴鸿要是家务好点,爷老子也做过官,还不是留了洋了,还不是得人凑合了。论品貌,就比姓苏的强,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得时,还在落难,他妈的就睬都不睬我!其实,她又好体面啦?像她那样的女人,成都省也多得很!等我姓吴的得了势,有了钱,你看,要不使她眼红得像我现在一样,失悔不该不睬我,我连吴字都不姓了!……”

他还在叹息,他老婆已把碗洗好了出来,大声喝道:“胡说八道些啥子!肚子撑饱了,不去教书,看东家砸了你饭碗,只好回来当乌龟!”

他赶快收拾着走了。

他自然要阻挡,而女主人却非炒不可。

他看清楚了,中间有一乘二人轿子,轿帘是搭起的,露出一个孩子的头。孩子后面,正是他特来相送的伍大嫂。

他的老婆一口接了过去道:“不是啊!就拿我来说,当我二十几三十岁时,多爱烧香拜佛的,每月总要到城外去烧几次香。那时还无儿女,不能不求菩萨保佑。可是菩萨也灵,拜了两年佛,果然就生了玉儿。那时,信菩萨的实在多,再不像现在大家都在喊啥子不要迷信。菩萨也背了时,和尚也背了时,庙产提了,庙子办了学堂,不说学生们,就多少好人家的人,连香都不烧了。可是菩萨也不灵了,也不降些瘟疫给这些人!”

他只泡了一碗茶,坐在临大路一张桌子的上方,正对着从试验场旁边伸过来的尘土积有几寸厚的大路。

他们还在谈话,轿夫却催起来了说:“挑子已走了好久!太阳这么大了!赶几里路再歇气吧!”

两个人欢然招呼他道:“没吃饭吧?来,来,来!添一双筷子!”

三乘轿子走到转弯处,不见了,吴鸿才把眼光移到蔚蓝的天上,说道:“这个有意思的女人也走了!”

“就说分开,总之,男的看得见女的,女的也看得见男的。我听见说过,男的敬女的点心、叫幼丁送信,女的叫老妈送手巾、慈惠堂女宾入口处站班、约地方会面,这成啥子名堂?加以女子也兴进学堂读书,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却讲究女教。教啥子?教些怪事!一有了女学生,可逗疯了多少男子!劝业场茅房里换裤带的也有了,两姊妹同嫁一个人的也有了,怪事还多哩!总之,学堂一开,女的自然坏了,讲究的是没廉耻!男的哩,也不必说,‘四书’‘五经’圣贤之书不读,却读些毫不中用的洋文,读好了,做啥子?做洋奴吗?一伙学生,别的且不忙说,先就学到没规矩,见了人,只是把腰骭哈一哈,甚至有拉手的。拉手也算礼吗?男女见面,不是也要拉手啦?那才好哩!一个年轻女子,着男子拉着一双手,那才好哩!并且管你啥子人,一见面就是先生,无上无下,都是先生。你看,将来还一定要闹到剃头先生,修脚先生,小旦先生,皂班先生,讨口子先生,大人老爷是不称呼的了。朝廷制度,也不成他妈个名堂!今天兴一个新花样,明天又来一个,名字也是稀奇古怪的,办些啥子事,更不晓得。比如说,咨议局就奇怪,又不像衙门,又不像公所,议员们似乎比官还歪,听说制台大人还会被他们喊去问话,问得不好,骂一顿。以前的制台么,海外天子,谁惹得起?如今也不行了。真怪!就像这回运动会,一班学生鬼闹一场合,赵制台还规规矩矩地去看。出了事,由制台办理好咧,就有委屈,打禀帖告状好了,哪能由几个举贡生员在花厅上同制台赌吵的道理?如今官也背了时!受洋人的气,受教民的气,还要受学界的气,受议员的气。听说啥子审判厅问案,原告被告全是站着说话。唉!国家的运气!连官都不好做了!一句话说完:世道大变!我想,这才起头哩,好看的戏文,怕还在后头吧?”

“啊!又走到这里来了!管他的,进去看看,要是玉表弟回来,也可解解闷。那娃儿才真正是个美人哩,可惜我不像黄昌邦!”

吴鸿闷坐在堂屋里,寻思:“世道要是不变,我只好回家当一辈庄稼老完事!就我一个人的出身设想,世道倒是大变了的好,我或者有这么样的一天,使人眼红,使人伤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