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动会是四川教育会主办的,参加运动的除了省城中等以上学堂外,远至自流井、重庆等处公私立的学堂,都有整队学生开上省来参加。
省城各学堂,从开堂以来,就准备起了。但也只是把体操时间,加到每天二小时,除了普通体操,还加了器械操、兵式操。
高等学堂是全省最高的学堂,在办事人的心里想来,高等学堂,也应该在运动会中居于第一位,才足以显示资格。于是便由总理牌告全堂学生,除了真正患有重病者外,一概不准请操假。并由总理备文在制台衙门营务处,请领废枪三百支,以便学生兵操。
霎时间,军乐齐奏,一道写着“四川大运动会”字样的白旗,一直升到中央一根旗竿顶上,随风展了开来。而机器局特为大会制的大气球,也从场中放在空中。
郝又三配有选手标记,是可以随便游行的。他从会场正门入去,先就绕到女看台前,看见香芸、香荃正同姨太太诸人坐在一处,他远远打了招呼,把夹衫解开,露出他那身运动装束。大家只是笑着点头,香荃站到台口边来,大声向他说道:“嫂嫂说的,叫你跑慢点,不要摔了筋斗,把脑壳跌破啦!”
郝又三的意思,所有的竞跑,他都想参加,都想得到前三名。他来同体操教习商量,看可不可以办到。
郝又三欣然笑着道:“星煌回来,好极了!只是傅樵村如何晓得?”
郝又三充了竞跑选手,不但同学们诧异,如此一个喜静的人,何以此次会这样起劲?就连他家里的人,也在议论他,都说到运动会开会这天,要去看他跑。
连在旁边听的人都笑了起来。郝又三红着脸走了开去,远远看见城墙土坡上若干妇女当中,似乎有伍大嫂同着她的婆婆伍太婆在内。他正想翻过竹栏,到土坡上去看看,忽然看见田老兄同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运动场里已是号鼓喧天,旗帜飞扬。赴会的学生队伍,正一队一队开来。秩序单上虽没有规定,而大家却不约而同,一进会场,必先绕场走一遭,然后到指定的地方排着队等候开会。
第二天,全学堂都紧张起来。办事人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四名号手、两名鼓手,由体操教习领着,在内操场走了几周,教学生们怎么样来踏拍子。他自己也不晓得在哪里借了一身黄呢军服来穿起,袖口上镶了三道边,裤管外侧也镶了一道边,还佩了一柄崭新的指挥刀,样子很威武。
秩序单子,教育会长虽没有亲自送一张给郝又三,但学堂里已把它油印出来,郝又三到底取得了一张。竞赛科目,除了兵式操,柔软操,哑铃操,一种整队的操演外,还有木马比赛,杠架比赛。至于竞跑项下,则有算术竞跑,英文竞跑,障碍竞跑,高栏竞跑,一百米竞跑,五百米竞跑,一千米竞跑。
男女看台并不很大,幸而城墙斜坡,恰好就像罗马斗兽场的看台一样,那里以及城墙上,因就容了不少的人。并且有许多人还喜欢到那里去,这由于城墙上临时设了不少做小生意的摊子,从卖茶汤、锅块一直到卖白斩鸡、烧酒的全有,而看台上,除非有了熟人,才能得一杯淡茶喝。
正面看台上果然很多人,一眼望去,立刻可以分辨出来谁是官——官是穿着袍褂,戴着大帽的。——谁是绅——绅士与学界中一班先生,则是光着头,仅在长袍子上套了件马褂;讲究的穿一双靴子,不讲究的连靴子都不穿。——以及站在台口下面的亲兵卫队。
枪是那么重,教兵操的教习,平常很为学生们看不起而直呼之为“丘八”的,现在因为运动会之故,忽然重要起来,一开始就教学生托枪开步跑。不到三天,郝又三同好些学生的肩头都着枪身打肿打破,而两臂更其酸软得绞不起洗脸巾,提不起笔。
果然开会了,只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沿着跑道,一面走,一面向栏杆外面的学生队伍大喊:“预备!……预备!……担任兵式操的预备!……”
普通操已乏味了,而兵操尤可恨。废枪领来了,是奇重无比的九子枪,并且还牢牢地填了满枪管的铁砂。大概营务处的人过于小心,生气学生们太聪明灵巧,会将废枪修理出来造反,所以才费了大力,把枪管给塞了。他们却未想到,纵然有枪而无子弹,又何能造得起反来?
教习拍着他尚在耸动不已的肩头道:“还行,还行,虽然气不长,腿子还快。你能从今天起,每天多吃几个生鸡蛋,多跑几个圈子,前五名有希望。”
教习把他看了又看道:“论身体,你怎么得行?不过你腿骭还长,鼻孔还大,你试在操场里跑一个圈子我看。”
才跑了半圈,眼睛就花了,许多同学都拍着手道:“鼓劲呀!……鼓劲呀,小郝!……”
学生队伍很整齐,走起正步来,一起一落,居然没有乱。不过从女看台跟前走过时,很少有人不掉过头去,向一班女宾,尤其是向一大群系有玫瑰紫色绸裙的淑行、毓秀两个女子学堂的女学生,行个有力的注目礼的。
学生们说:“我们并不想当兵,又不想到运动会中抓第一,为啥子要这样苦我们?”教习则说:“既是兵操,就该有军国民的资格。鄙人留学东京,对于兵操,向有研究,托枪开步跑,是兵操中最要紧的科目,要是学精了,啥子军国民都抵不住的。”
女宾入口处,有警察把守,但凡衣履和气概稍为不像上等人家的妇女,便不准进去。郝又三远远望见姨太太,贾姨奶奶,他的少奶奶,他的丈母,全进去了。人太多,挤不上前去打招呼,而进场的人还源源不绝地在来。
天气也很好,已经晴了两天,大家都很忧虑今天要阴雨。成都的气候,每每如此,晴了几天,必要阴雨几天,暮春尤其是多雨之季。然而今天却很好,虽然有些白云,却很薄,日影时能从中间筛射下来。
大家还在耽搁,他已披着夹衫出来了。
吴金廷既走,伍大嫂更其专心专意同他好起来,安生又到成都县小学住堂去了,身边毫无妨碍的人。虽然王念玉常常过来陪伴他们,而两个人对他,不唯不讨厌,反而觉得多一个人更有趣,伍大嫂毫不客气地把他当成小兄弟,常常摸他的脸,说他比姑娘的脸还嫩。郝又三则简直把他当成了外宠,三个人常在一块儿吃喝说笑。
各学堂已经停课,从早到晚,已有一队队的学生,开到操场里来操演了。高等学堂隔壁的教育会里,也天天在开会,邀约着各学堂主脑办事人,商讨竞赛的科目及组织。会长徐先生虽然是教学出身,也曾到日本考察过,自以为是个很维新的人,但对于体育,到底外行,而来同他商讨的一班先生们,也不见得比他更内行,并且这在成都,又是伊古以来的创举,无可依傍,只好由大家心头,随便想了些科目杂凑起来。
吃了饭后,大家都吵吵闹闹准备起来。郝又三把香芸特为他编织的一件黄色绒线紧身,穿在白洋布小汗衣上,觉得轻暖异常。把发辫盘起,戴了顶他老婆给他用一爿白布一爿蓝布特制的运动帽——照着体操教习出的样子做的。——刚把发辫紧紧地束住。下面单裤腿上,缚了条青布绑腿,是伍大嫂比着他的腿做的,还用白线刺了一枝梅花在上面。脚上是一双布底布面操鞋,是他自己向鞋铺定做的,已穿过几次,很是合脚。
南校场里已将男女看台、官宪看台,张灯结彩地搭了起来。顺着城墙斜坡这面的天桥、平台、假城、浪桥、木马、杠架等等器具,也修理好了,沙坑也挖松了。
办事人越认真,学生越苦,而顶苦的自然要数郝又三了。
到开会前两天,秩序单子幸而议定了。教育会长恭送了一份给四川总督赵尔巽——就是护理总督,调任川、滇边务督办大臣赵尔丰的胞兄。——回来时,很得意地向会里人说:“赵制台身任一省总督,却没一点儿官场习气。号房把名帖一传进去,立刻就请,请到大花厅中。亲自让我炕上坐,亲自送茶,开口徐先生,闭口徐先生,谦逊得很。看了单子,只是说赞成赞成。还说开会那天,定要亲来观光。并送了几百元钱,叫买成东西,作为各学堂的奖励品。如此休休有容的大员,全中国多有几个,国家也就有望了。”
偏偏要开办运动会,算来连预备日子在内,要耽搁他二十多天。而伍平已有回信,说他决计请假回省来,亲自接取家眷,行期至迟便在这二十天内。欢乐的日子如此不多,却不准请操假,只能在上午上别的功课时,请两点钟假,赶到伍家,握住她的手,匆匆谈几句曾经说过多少次的话,或搂抱一下,又匆匆赶回来。而夜里,则除了星期六的例假,得以外宿外,也一直不准请假外宿。
体操教习说:“岂有办不到之理!以前的飞毛腿,日行五百里,奔马不及,但是要成年累月地练习才行。练习时,腿上绑着铁瓦。从一匹加到十匹,要是绑上十匹铁瓦,尚能跑得同平常人一样,一下子把铁瓦取了,跑起来,真会像飞的一般,任凭何人都追赶不上了。只是目前已来不及,最好,你多吃生鸡蛋补一补,少跑几项,留着精力,专跑五百米同一千米。临跑时,不要着急,并须预备一张湿手巾衔在嘴里,胸脯打开,眼睛对直看在前头,只要你不晕倒,是可以跑胜的。现在趁着操场里白线已经画出,再加劲练习一天,明天却不要跑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多吃生鸡蛋补一补。”
伍大嫂要他武辣一点,他本来不愿意去充竞跑选手的,一回学堂,竟自到教习跟前,自行陈报他愿意去竞跑。
伍大嫂笑眯了两眼道:“身体再好,总是粗里粗气的,有啥好头。我爱的并不在身体好,却要斯文秀气,会说话,会温存人。”
他虽然怨恨欲死,仍不能不随着同学按时下操。
一班竞跑选手,在开会那天,是得了特许,不必排队出去。于是,郝又三便睡得晏晏地才起来,并遵守体操教习之嘱,空肚子就吃了五个生鸡蛋。
一星期之后,兵操竟自大大进步,托枪开步跑时,大家一口气居然可以跑上半里,而枪筒也居然不在肩头上跳动。郝又三自己觉得身体强多了,他向伍大嫂把手臂伸直道:“你捏捏看,肌肉多硬!恐怕你丈夫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吧?”
“非也!刘士志先生几个人办了个临时编辑部,我在那里帮忙誊写,看见的。”
“那么,二天运动会里,我又不该去竞跑了。”
“说是朱云石写信告诉他的,并且说星煌还为他办的《广益丛报》作了一篇很精湛的文章,专门讨论川汉铁路宜先修重庆到成都一段。”
“可以,可以!……要开会了吧?正台上已挤满了人。赵制台怕已来了。我要办事去了。明天在同春吃茶,好不好?”
“又三,我已看见竞跑名单,想不到你也在内。”田老兄那么亲切地拍着他的膀膊道,“士三日不见,当刮目而视,吾子有焉!”
“你那里有《广益丛报》?哪一天借给我看看。”
“你是诧异我参加竞跑的了?”
“你又该啦!因为你又太秀气了,若果你能够武辣一点,我更喜欢。”
“你到学堂里看见的吗?”
“也不很诧异,现在是讲究尚武精神的时候,你二十几岁的人,能够振作起来,一洗积弱陋习,正是朋辈所热心赞成。我告诉你一个新闻:苏星煌已从日本回来,到了重庆,说是要筹办一个啥子报,不日就要来成都了。这是傅樵村向我说的。”
兵式操举行了,同时又来了两伙队伍。一伙全是小孩子,前面一道旗子,写着“幼孩工厂”。一伙则是稍长大汉,全副武装,前面一道旗子,写着“巡警教练所”。
巡警教练所的队伍,也参加了兵式操,操得那么齐整,那么有精神,好几个学堂的兵式操全赶不上,就是自以为可得第一名的高等学堂的兵式操,也比得太不成模样。学生们自己的议论是如此:“我们本是文学堂的学生,兵式操并非我们的专长,我们也不曾天天操练;哪能像巡警教练所那样,本是以兵式操为主要课程,他们操得好,是他们的本等。”
但在一班办学的人的心里,则以为运动会本是我们学界比赛优劣的大事,如何能让一个官办的巡警教练所羼将进来。何况巡警并非学生,学生是何等的高尚,学界是何等的尊严,巡警乃官吏的走卒,与皂隶舆抬相去一间的东西,如何能与学生比并?
而一班教体操的更其不平,他们说:“这才岂有此理!我们劳神费力教学生操练,我们只能在自伙子当中来比长短,怎么会钻出一伙巡警来扫我们的面子?要是容他们比赛下去,我们学生一定会失败到得零分的!”
这时,幼孩工厂的哑铃操也动了手。也操得那么有精神,而又整齐。更因为是小孩子,连当队长的,连喊口令的,全是小孩子,这更引起场内场外的新奇赞美。因此,他们每一个整齐动作,都引起了一片极其热烈的拍掌声。
一场表演之后,便有几个身穿五色衣服的杂役,摇着铃,拿着编辑部油印出的新闻与评定的甲乙纸,沿跑道向众人散发。
在第三张新闻上,便有这样的言语,说运动会中,实不应该叫幼孩与巡警来参加。因为两者都与学界无关,而且有玷。于是乎学生中间,就渐渐起了不平。
到一百米竞跑开始时,幼孩工厂的队伍,竟自整着队出了会场。据油印新闻的报告,则是劝业道周善培——是由商务局改的。是由一个临时差事改为一个实缺道台。——已向众人声明,幼孩工厂之来参加,只算是客串,并非与学界竞赛,想在运动会中得点什么成绩。既然引起误会,他已饬令全队开回,以求大家的原谅。
郝又三只注意看竞跑的人去了。就大部分的学生与观众,也正起劲地在看那一伙穿着各色衣服的选手,在跑道中争先飞跑。沿跑道栏杆外驻扎着的各学堂学生,更各各睁大眼睛,只要看见同学的跑前了一寸,便拍掌欢呼:“鼓劲呀!……鼓劲呀!……”
杂役已来通知,五百米竞跑预赛集合。几个同学遂偕同郝又三一齐来到出发处,那里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外科医生。
教体操的教习也来了,接了郝又三的夹衫,又亲自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他吃,又鼓励了他几句。
预赛一共八十名,分为八组。郝又三派在第二组,同跑人的身体高矮都差不多,除了一个是高等学堂的同学,其余有铁道学堂的学生,有藏文学堂的学生,有通省师范学堂的学生,有附属中学堂的学生。看来都很瘦弱,岁数都在二十二三岁上下。
第一组列了队,哨子一响,飞跑了。
唱到第二组的名,郝又三在四名。预备哨已吹了,他才想起没有带湿手巾,已来不及了,照样把左脚跨出半步,蓄着势只等第二次的哨子响。
似乎经过了好久,哨子才响了。他跑出去,恰在第三名上。刚刚小半圈,觉得栏杆外伍大嫂的声音,尖利地喊着:“鼓劲呀!……”他不由斜过眼睛一瞥,果然是她。
就这一瞥,他已落后了两名,赶快向前一冲,在转弯时,又加快了几步,便抢到第二。女看台上也起了一阵拍掌声,他不敢再看,晓得是他妹妹们在鼓舞他。他很想再冲前一步,把那个铁道学生赶过,无如那学生的腿骭真快,跑到大半圈,依然在他前头一步之遥。
到终点只差四五丈了,高等学堂的同学一齐拍起掌来,大喊:“小郝胜了!……小郝胜了!……”
他也很诧异何以竟跑在顶前头,居然跑得了第一。
几个同学与体操教习一齐笑着奔来,架住他两膀,缓缓走着道:“你跑得不错!……那个姓张的,便吃亏分了心……差不远了,偏偏回头一看……你只一冲,就上前了四步。……记着!……决赛只有八名,就是预赛每组的第一名。……你只不要分心……打开胸脯,眼睛专看着前头!……你此刻得在毡子上去躺一躺!”
他很想转出栏杆去同伍大嫂说几句话,可是注意他的人太多,刚走不远,就听见人人在指着他说:“那不是跑第一名的郝又三吗?”
五百米预赛完毕,高等学堂学生跑得了两个第一。那一个同学,在郝又三看来,是不大行的。教体操的教习也来向他说:“我看八个第一里头,弱的不少,有四个跑到终点,都几乎晕倒了。看来,你到底行些。记着我的话!决赛第一名,一定是你了!还想不想吃一个生鸡蛋?”
此刻会场中忽然一片声闹起来。睡在毡子上的郝又三急忙跳起,只见正面看台上一班官员都站了起来,颇颇有些惊惶样子。
闹声更大了,约莫辨得出的,只是东也在喊打,西也在喊打,而一堆堆的学生,有空手跳过去的,有提着废枪跑过来的,情形很紊乱。
一班办事人异常着急。赵制台已带着好些穿公服的官员,从看台上步行下来。他的湖南卫队也全把刺刀上在枪尖上,一个个横眉劣眼地把在远处乱得有如出巢蜂子般的学生看着。
教育会会长徐先生,一头大汗,急走在赵制台跟前,一躬到地之后,才逼着声气说道:“大人放心,不妨事,是巡警教练所的巡警用刺刀戳伤了三个学生,不妨事的!已经派人把学生们安顿下了,不妨事的!”
赵尔巽是那么深沉不可测地一笑道:“该没有破坏分子从中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