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平便是这样到雅州巡防营吃了粮。走时,是魏三爷给了他一封信,叫去找他的侄子魏管带。又给了他两吊钱,做盘费,说明合银一两六钱五分,等把教堂里拿来的东西卖后,在里面扣除,多余的交给他家做家缴。

其实,在伍平好几个月后能够托人带钱回家之前,他家里比他未走时,还过活得宽舒,米是一斗两斗地买,油是一斤两斤地称,依然同他老婆能做细活路时一样,吃得也很舒服。而教堂里拿回来的东西,依然还在魏三爷家里,并未卖脱,而他老婆虽然也做细活路,却并不像以前之努力,只算是遮手混光阴而已。这是如何的呢?只因伍大嫂在他走后三天,便拜给魏三爷做了他第十七名干女,而规规矩矩受了干爹的接济供养了。

郝又三问道:“有事吗?”

郝又三犹自迟疑道:“别的人晓得了,怕不便吧?”

郝又三没有话说,却又不即走开。

郝又三不好再问询伍安生,遂在下午放了学后,来找吴金廷。

这时,伍平已升到什长,饷银多关了一两,但是随着永宁道赵尔丰开进大小凉山打彝人去了,反而没有钱带回来。她的父亲王大爷是前年死的,更无亲人。伍太婆只好劝她不要再想何胖子,依然把吴金廷找回来。“他到底是情长的男子,他就没有钱养活得起我们,他总会打主意的,总不会看着我们饿饭!”

过了一年,何胖子倒是见异思迁了,觉得伍大嫂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彼此处久了,趣味便一天比一天减少。于是另外包了个年轻女人,直把伍大嫂气得大病了一场。

恰这时,他有一个朋友,是个温江县的小粮户,叫牛老三的,有二十岁光景,同他到伍大嫂家耍了两次。外州县的小粮户一多半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有钱就花的四浑头子。有人说是吴金廷故意把牛老三拉来垫背的,但他自己一直没有说过这种话,也似乎初意并不如此。所以牛老三在什么时候同伍大嫂有了勾扯,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与伍大嫂热得比火还烫,日夜不离地守在一处,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给伍大嫂买这样,买那样,伍大嫂时常对牛老三动手动脚地不客气,他似乎也不知道。他只是忙得很,忙着在外面找事,隔三四天才能到伍大嫂家来一次,混着大家吃喝说笑,而伍大嫂对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好。三个人如此糊糊涂涂,直混了将近一年,伍大嫂不知如何另外同一个开油米钱铺的掌柜何胖子有了交情,十分爱好何胖子,把他们两个丢冷下来,牛老三是一气而去,赌咒不再回头,吴金廷这才开心见肠地告诉伍大嫂:“我是顶喜欢你的,我又没有讨老婆。在未遇见你以前,我是个守本分的老实人,没有想到平生会同女人打堆。既遇着了你,我真高兴了,一直没有想过第二个女人。我是只想同你相处一辈子,永远不分离,但恨我太没有本事供养你。我也不忍使你跟着我受苦受难。所以才咬着牙巴,甘愿让别人挤进来,但又丢不下你,只好跑到一边去哭。如今,你是另有了心上人,正在吃迷魂汤之时,还想你分点心到我,你自然做不出来。你就不冷淡我,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了,一则太没有意思,再则我也难过。我现在当真要找事情做去了,说不定多少日子不来看你。只是我到底忘不了你,你啥时候想到我,还要我转来的话,给我一声信,我总会来的。我现在只求菩萨保佑我,能够找个好一点的事情,积得到几个钱,能够供养得起你,那就好了。”

恰这时魏三爷害了大病,倒床不起,他的内侄儿吴金廷来看他,在病榻之前,与伍大嫂认识了,渐渐就相熟起来,渐渐两个人就有说有笑成了朋友。及至魏三爷寿终正寝,无所顾忌,吴金廷居然就继承他姑夫遗志,同伍大嫂打了干亲家,两个人十分亲密,十分爱好起来。

张嫂嫂是同道人,自然明白伍太婆的话。她遂代打了一个主意,叫伍太婆另自给她媳妇找个年轻男子,魏三爷哩,也不丢他。伍太婆虑着干爹要吃醋,一则魏三爷的势力那么大,不免有惹不起之感,再则她媳妇又是有良心的,不见得肯背地欺负人;还有,就是她媳妇的性情,是不听人劝的,无论什么事,她自己不转弯,你无论如何把她说不动。虽是如此,但在有意无意之间,却也把张嫂嫂的话,给她媳妇说到了。

安娃子逐渐大了,对吴金廷仍然叫他干爹。对那些时来时去的男子,只晓得是他妈妈的男朋友。妈妈与男朋友起居说笑,自幼就看惯了,本不足怪,何况一般邻居们的年轻妈妈,又哪个没有几个男朋友呢?所以更觉得是理所当然。

安娃子之长起来,也和他父亲一样,野草般的全凭自然。只是他运气好,有了吴金廷这样一个干老子,留了他的心。说小孩子就这样一技不学地下去,实在不对,不但害了他一辈子,而且伍大嫂已是转眼就快三十岁的人,伍平一直没有音信,晓得是如何的。再过十多年,伍大嫂真个老了,丑了,没有人来打交情,自己又无好大本事供养她,那时若安娃子还没有本事找钱,她以后的日子才叫苦哩。

她说得动情已极,两眼里全是泪珠。吴金廷还要安慰她一下,她伸手将他拦住道:“你不要向我说啥子,你的意思,我全晓得。我再说几句真心话,吴哥,你比方就是我的亲丈夫,亲老子,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如其你安心要我受苦,不愿意别个来糟蹋我,那,你只管说,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一定不背着你再像以前同牛老三他们那样偷偷摸摸地欺负你……”

她自己说老了,他更其否认。“你是自己疑心,我告诉你,你照着镜子看看,有鱼尾没有?有皱纹没有?我觉得比一年前还嫩面些。只一点,眼膛下多了几点雀斑,但是不要紧,粉搽厚点,丝毫看不见的。”

她照着那面凹凸不平的土玻璃手镜道:“妈,你倒会想,晓得他现在对我是咋样的啦!”

吴金廷果然一招呼就来了。两个人年多不见面,久违之后,自有许多话说。伍大嫂还不免有点脸红,还不免有点内疚,倒是吴金廷依然如故,还是那样温温存存,还是那样缠缠绵绵,赶着伍太婆喊妈妈,赶着安娃子喊儿子,随在伍大嫂的屁股背后,一步不离。

吴金廷在半边街一家绸缎铺当伙计,家里还有一个母亲,要靠他供养,一个月仅仅二两银子的工钱,如何能够支持一个母亲,一个野老婆的费用?光是伍大嫂这里,每月就得二两银子,前半年,仗恃自己有点积蓄,又得了姑夫一点点遗产,变卖了来,尚可支持。可是这些一干净,便只好借贷,只好在生意上做点手脚,不但弄来拮据不堪,并且因为耽搁既大,账目又不清楚,掌柜不高兴了,逢人就说:“吴金廷这个子弟,有了外务,靠不住了!”在吃年饭时,宣布明年铺子上的伙计们谁留谁去,而吴金廷自然在去之一伙中。

吴金廷也非常感激,更其喜欢她起来。除了偶尔给她邀约一个有钱的同事,或小掌柜,去与她打交情外,自己还是想方设法一个月要供给她一些钱。

吴金廷一切收拾好了,看了他几眼,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说道:“大先生要是没有事,我们一同去走一走,好吗?大先生能够亲自去说一说,更有力量,也叫她们亲自给大先生道个劳,才对呀!……并不远,八九条街,就在下莲池。”

只是伍大嫂不甚高兴,每每无中生有地会叹气。问她哩,说是想伍平。“不晓得他人好不好?粮子上多苦,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而她的婆婆却深晓得她叹气的真因:“魏三爷再说人好,再说花钱,到底五十多岁的人,年纪轻轻的,陪着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高兴的了。伍平哩,到底是精壮小伙子,她自然要想他了。”这是伍大嫂一次回龙王庙去看她父亲时,张嫂嫂来家闲坐,谈到伍大嫂近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叫伍太婆好生当心,而伍太婆如此这般向她剖析的话。

初初失业,尚不觉得可怕,并乐得萧萧闲闲地成天陪着伍大嫂说笑,摆龙门阵,帮着做事,帮着带安娃子。伍大嫂对他也好,头一个月并不开口问他要钱。倒是伍太婆,一见了面,总在说穷,总在诉苦;说得他很不好意思成天守着吃现成饭,但又舍不得把伍大嫂丢了。

倒是伍太婆还很应酬他,说他是情长人,望他不要怄气,得便时仍来走走。

但伍大嫂并不领受他的善意,两眼瞪着他道:“我这个人,我自己晓得,是个见异思迁的。你不要痴心等我了,没有好处给你,你快学牛老三吧。凭良心说,成都省里像我这样的人也多,你去找别个好了!”

伍太婆露出缺了齿的牙龈一笑道:“你不要这样乱猜,我前个月还碰见他,他现在宏顺永铺上当伙计,事情还好……”

伍大嫂自己说她瘦了,他则说:“瘦了眼睛显得更大些,鼻梁更高些,比胖的时候更为好看。”

伍大嫂把镜子放下,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哪里还像从前!鬼相了!还有脸见他?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伍大嫂才同了意,叫安娃子到左近一家私馆去发蒙读书。而吴金廷恰又为账目不清,着宏顺永开消出来。

伍大嫂在失意之后,得了这样一种安慰,不由大为感叹说:“吴哥,我到现在,才晓得你真是好人!我凭天良说,从今以后,我算是你一个人的人,就是安娃子的老子回来,我也不丢你的。但我也晓得,你手头并不宽裕,你月间工钱,只够你一家人缴用,哪里还供养得起我。我哩,活路是做伤了心的,指头锥破了,不够吃几天安逸饭。况且世道又变了,以前多讲究表袋子、扇插子、荷包、眼镜盒,这些东西,又不作兴了,就想领点细活路来做,也没有买主。没计奈何,我想来,只好还是做这个下流事。不过我先赌咒,任凭我再遇合着啥子王孙公子。我也只是拿身体给他,随便他们咋个去糟蹋,我只要得钱来吃饭,供养老的小的,我不抱怨一句,若要买得我的心,那却不能,吴哥,我的心,是交给你的了!……”

伍大嫂再添补点做细活路的工钱,她婆婆再添补点洗浆和当人贩子的外水,竟自能将以前当去的东西取出,卖去的东西买回,差不多大半年过得很平静、很安适。

他正拿着鞋刷子在刷他那双青绒朝元鞋,五丝缎的马褂也穿在身上,像是要上街的样子。

不过他这一次失了业,确乎不甚恐慌。第一,伍大嫂那里,时而总有朋友来往,虽然有些人来过几次,就不来了,讨厌她那么冷冷淡淡,动辄发脾气;却也有眷恋着她肯率真,而不走的;她的生活,因此并不要他全部供给。第二,他的姨表妹郝家姨太太,现在自由自在起来,常常回去看他的姨妈,同他碰过几回头,两个人很说得拢,十两八两的常常借给他;并说,一定托郝达三给他找个大点的事,总比当一辈子伙计,替别人打一辈子算盘的有出息些。所以他确乎萧然自得来往于他姨妈与伍大嫂两家,闲了一年,反而长得白胖起来。

“没有啥子事,就是到伍家去找伍安生的阿婆同他母亲,叫她们把那娃儿好生管教管教,免得再惹老太爷生气。今天却是太仰仗大先生的鼎力了。不然的话,斥退了,真会把他妈气死,我也对不起人啦!”

“并没有。所以我说他是情长的人,见了我,还在问你。我说你病了,他急得啥样,要来看你,又怕你讨厌他……”

“他还没讨老婆吗?”镜子仍在她手上。

“……你莫灰心,你已经在复原了。你不要管,等我去招呼他来。”

吴金廷拊着他耳朵说道:“先生到学生家走动,算一回啥子事,只要我们自己不说,哪个晓得呢?伍家也是好人家,只是穷一点,常要朋友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