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是三大节气之一,万万不可胡乱过去。即如伍家之穷,也与其他穷人一样,在五月初二,就打起主意:把伍大嫂首饰中剩下的唯一银器,一根又长又厚又宽,铸着浮雕的张生跳粉墙的银簪子,拿去当了,包了四合糯米的粽子,买了十二个盐鸭蛋,十二个白鸡蛋。到初五一早起来,将一绺菖蒲,一绺艾叶,竖立在门前;点燃香烛,敬了祖宗,一家人喜喜欢欢地磕了头,又互相拜了节,坐在桌上,各人吃了粽子、蛋、白煮的大蒜,又各喝了杯雄黄烧酒。伍太婆将酒脚子在安娃子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两耳门上也涂抹了一些,说是可以避瘟。伍大嫂在好多日前,已抽空给他做了一个小艾虎,和一件小小的香荷包;伍平又当天在药铺里要了一包奉送买主的衣香,装在香荷包里,统给他带在衣襟的纽门上。
一家人吃饱之后,无所事事,都穿着干净衣裳,坐在门前看天。
魏三爷虽有五十三四岁,还是红光满脸,一身肥肉。披着一件大袖无领的旧官纱汗衣,里边衬了件水竹节串成的背心。左手搓着两个大铁球,右手挥着柄大纸壳扇,扇上是自己手笔大挥的四个字:清风徐来。
魏三爷笑眯眯地站着,半闭着他那双水泡眼,先听伍平把皮匣的来历说了。然后才撩起裤管,蹲了下去,把皮匣四面一审视道:“有啥消息!不过是几道暗锁。要是不锁上,倒容易打开,只怕锁上了,又没有钥匙。……管他的,试试看!”
魏三爷站了起来道:“还不是铁的,顶多镀了一层银子!若是银子打成,咋个割得动肉呢?”
风声一传到下莲池,伍太婆一家都愁着了。首先是伍大嫂深深抱怨伍平:“你那天拿东西回来,对直就到房里,不要等邻居们看见,不是好好一回事。偏那样炮里炮毛地在门跟前当着众人解包袱,生怕别人不晓得一样。”
还未跑到庆云庵,已看见好些着古怪家具的,着大包袱的,楞眉吊眼,气势汹汹地走来。
看的人都大为扫兴,各自议论着散开了。
满街上差不多除了大喊“善人老爷,锅巴剩饭!”的讨口子外,就是穷人也都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
池南的城墙,带着它整齐的雉堞,画在天际云幕上,谁说不像一条锯子齿?
有一位婶婶插嘴道:“你们为啥不去找魏三爷?他是走过广①,见过世面的。啥机关,啥消息,他不懂得?”
①广是湖广省的广,不一定专指广东省而言。在从前,交通极为不便的四川,但凡出了夔门、三峡,到了沙市,就谓之到上广,沙市以下,全谓之到下广。走过广的人,大都见多识广,又谓之见过世面。走广一云“打广”。
晶明的太阳,时时刻刻从淡薄的云片中射下,射在已有大半池的水面上,更觉得晶光照眼。池西水浅处,一团团新荷已经长伸出水面,半展开它那颜色鲜嫩的小伞。池边几株臃肿不中绳墨的老麻柳的密叶间,正放出一派催眠的懒蝉声音。
把铁球和纸扇放下,两手在银白铜边缘上一阵摩挲,众人尚未看清楚是如何的,铛的一响,皮匣盖便訇然自己翻开。
快要到江南馆街口了,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全在说:“四圣祠的教堂遭打了!要发洋财的赶快去!”朝东跑的人确乎不少。
家里稍有一点钱的小孩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接绸衫,湖绉套裤,云头鞋;捏着有字有画的折扇;胸襟上各挂着许多香囊玩意儿。还有较小的孩子,背上背着一只绸子壳做的撮箕,中间绽着很精致的五毒。女孩们都梳着丫髻,簪着鲜红的石榴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坐在门前买零碎东西吃。
她媳妇又道:“我不是说过,留着是祸害。倒是那天当着众人丢在池塘里还干净些!”
大家都认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但本能地知道并不是什么好宝贝。魏三爷哈哈笑了起来道:“啥子好东西!原来是洋人吃饭的家伙!”
大家说起为什么打教堂,没一个人知道。只晓得端阳节日东校场的点将台上正在撒李子时,忽然一个地皮风扯了来,说教堂里正在杀娃娃,杀得精叫唤的。这一下,这在平日对于教堂和洋人的不了然,以及对于教民倚仗洋势的宿恨上,斗添了一种不平的义气。于是一人号召,万人景从,本意只是去探听一个虚实,好与洋人评个道理。不想一进大门,只看见一个身穿中国长袍、高高大大的洋人,站在一处高台阶上,冲着众人,用中国话叫道:“你们这些人跑进来,要行凶吗?出去!都出去!”从那洋人身后,又走出一个穿洋衣服的胖子洋人,手上拿着一根长皮鞭,横眉吊眼地把鞭子在众人头上挥得呼呼乱响,一面也用中国话叫着:“滚出去!滚出去!”才有几个人说:“怎么!不讲理吗?”那鞭子已结结实实打在头上。在前面的朝后退,在后面的却不让,反而大喊起来:“他杂种打人!……不讲理!……我们捶他!”上百人的声音,真威武!两个洋人才慌了,急忙退进门去,訇一声把门关得死紧。大众更生了气:“你杂种打了人就躲了吗?老子们偏要找你杂种出来!”门推不开,就有人翻窗子,找不到洋人出气,就有人找东西出气。一动手,没有人统率,那就乱了。
后来跑往四圣祠去的一班邻居,都打着空手回来。说整个教堂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楼板、地板、窗子,都撬光了,只空落落剩了些砖墙砖壁。
包袱一开,先滚出来了几只空玻璃瓶。再看,一口绿色皮匣,五六只暗白色印蓝花的厚瓷盘。皮匣很精致,沿边全是银白铜包了的,看样子,中间一定是什么好宝贝。只是匣子关闭得很严密,不知道如何开法,抱起来一摇,并无响声,却是沉甸甸的。
但在第三天,风声就不好了,全城都在传说:“洋人全在制台衙门里守着,要制台赔款办人,若其不然,洋兵就要开来。制台同将军也奉了圣旨,叫从严办理。看来,总有些人的脑壳要搬家的。”
众人欢呼一声,一齐争着勾下头去。匣子内面才是一些刀,一些叉,一些长柄羹匙,全都嵌放在红绒格子里,牢牢实实的。
伍平高高兴兴,披着蓝土布汗衣,走到街上,出门拜节的官轿,正络绎不绝地冲过去、冲过来。跟班们戴着红缨凉帽,穿着蓝麻布长衫,手上执着香牛皮护书,跟在轿子后面,得意扬扬地飞跑。
伍平赶快把有力的长腿一紧,挤进了人丛。已听见一片人声从教堂的围墙里一直响到外面,不知喊些什么。凡是可以出入之处,统着人塞紧了,比戏台口的阵仗还大。稍为矮一点的墙头上,许多人在朝上爬。
伍平着他母亲道:“就是她嘛!我才丢一个盘子,她就挡着。……专爱小便宜!”
伍平皱着眉头道:“你这时节才说,那时递个点子给我也好啦!”
伍平生了气,跳起来,抓了只瓷盘向池水里一撩道:“背他妈的趸时!老子空欢喜了一场,说是发了洋财,才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伍平揩着额上的汗,重新把发辫盘了一次,将蓝布汗衣脱了,光着粗糙而黄的上身道:“我有法子,拿菜刀把皮盖砍破它!”
伍平把新梳的一条粗发辫,盘在新剃了发的顶际,捧着一根汗渍染黄的老竹子水烟袋,嘘了两袋,忽然心里一动,想着江南馆今天的戏,必有一本杨素兰唱的《雄黄阵》。站起来,伸手向他老婆道:“今天过节,拿几个茶钱,我好出去。”
伍平也本能地一掉头就朝东跑了去。
伍平不敢动手,大家也不敢动手。然而大家的心却与天气一样,偏是滚热地要想知道中间到底藏的什么好宝贝。
伍平一面蹲下去解包袱,一面述说来由。左邻右舍的人都闻声而来,甚至有不及看包袱里东西,闷着头就朝四圣祠那方跑了的。
伍太婆惶惶然问道:“是银子打的吧,亮晶晶的?”
伍太婆叹道:“又不是金珠宝贝值钱的东西,为这些刀子叉子,遭了拖累,才不值哩!那天真不该拿回来,真不该弄得大家都晓得!”
伍大嫂还带着安娃子坐在门跟前。他把包袱向地上一顿,伸起腰来,哈哈一笑道:“喂!今天运气好,发了洋财了!”
伍大嫂说:“咋个开呢?若是打不开,才枉然了!”
伍大嫂大张着口。他母亲从房里奔出来问道:“说的啥子呢?”
他母亲把手一拍道:“莫光怪我!你们既都是未来先知,为啥子第二天不丢呢?”
他来了,众人一面让路给他,一面纷纷说道:“三爷!……怕有消息子?……这是教堂里洋鬼子的东西!……快来看!……”
他恰好伸手接着,来不及审视里面的东西,斜刺里便是一溜。
他妈忙拦住他道:“你疯了吗?到底也算是意外财喜啦!瓶子盘子都可装东西,刀子这些总可以卖几个钱喽!”她遂弓下腰去,把皮匣、瓶子、盘子,收拾在包袱里,叫媳妇帮着捧了进去。
他也想照样做,只是没一点空隙,他便循着墙根走去。走到一座人塔下面,塔顶上正有一个人,着一个大包袱,不知道如何下来;若干的手争着伸过去,若干的声音也争着在喊,那包袱偏偏从层层人头上一直滚将下来。
今天过节,这题目多正大!伍大嫂居然不像平日,居然从挑花肚兜中,数了十几个钱给他。
不错,何以会把魏三爷忘记了?立刻就有两个大孩子,不待人家指挥,便飞跑去了。还一路大喊着:魏伯伯!魏爷爷!
一连三四天,茶铺里所讲论的,全是一府两县的差人,各大宪衙门的亲兵,和各卡子房的总爷带着粮子上的丘八们,到处在清查,在抓人。“某人家里搜出一本洋书,全家男子通通锁走了,家里也扫了个精光。……某人本是好人,还有一个亲戚在盐道衙门里当师爷,被人寄了一口箱子,搜出来了,尽是洋人的衣裳,这下毁了,连一个大成人的姑娘遭几个丘八糟蹋得不成名堂。……某人不是吗?只那天在门口捡了一块呢垫子,也遭逮去了……”都说得有凭有据。
一路上都有人向他喊说:“恭喜!恭喜!发了洋财了!”有几个甚至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没说头,分点来!”一直跑过红石柱,才没人说了。
一个看热闹的老头子道:“使不得!洋鬼子的东西。都是有消息的,说不定中间还藏有暗器。强勉打开,定会伤人,总要把消息找着才对!”
“我哪没递点子!又咳嗽,又向你歪嘴,你把个龟脑壳死死地勾着,睬都不睬!”
伍平站了起来道:“我这时就拿去丢!”
他老婆道:“背着大家丢,哪个看得见?并且也丢迟了!……”
魏三爷挥着他那清风徐来的纸壳扇,同往日一样,阴悄悄地站在门口。手上铁球搓得滴儿滴儿地响。微笑着问道:“要丢啥子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