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这时候,弦鼓更显嘈杂,谈笑声愈为热闹,但是只有那掌柜的才知道,当刚才髀眼神狮匆匆走了之后,裘文焕便也跟着走了。裘文焕现时的心中既气忿,且惊疑,他想起刚才醉眼神狮说的那些侮辱牡丹的话真是可恨,他现在就要找去,他决不会是瞎说,决不会是跟这里的一些人开玩笑,他一定是说得到,做得出。这却真可疑,莫非牡丹真是已经到了他手中了?裘文焕走出了这条热闹的胡同,见天已黑了,醉眼神狮巳不知往哪里去了,他不会走回他的店去睡觉,牡丹也不会是已经回家去了,她必定还在那彭宅,莫非现在醉眼神狮就到那里找她去了?

他将要用飞贼淫恶的手段把她掳来吗?这样一想,裘文焕就十分着急。他赶紧什么也不顾,就租了一辆车,——骡子拉着车,咕隆隆的加速的走进了前门,赶往那御河街去了。

来到御河街才不过二更时分,但这里与那繁华的前门外可大不相同,这里已经是路静人稀了,遥望紫禁城黑兀兀有如一座山岳,近处御河的水面散溢出来阵阵的荷香,天上有浓云,遮住月光,又象那天似的仿佛要下大雨。

尚未走到那织造彭家的大门前,裘文焕就叫车停住了给了车钱,就下了车,向前走了几步,心里却拿不定主意,暗想,我要是直接去找牡丹,彭家的佣人还不能不叫她见我,可是叫牡丹一定觉着厌烦,我还没谋到我的前程,见她实在无颜,若是去告诉她说,现在将要有人来要抢走她了,她一定还得笑我大惊小怪,倒许生一回气。并且这时醉眼神狮也许还没来到,我要叫彭家的人都预备着捉贼,也显得我太不英雄,所以都不能这么办。我还是只能在暗中,斗一斗那个“神狮”。

于是裘文焕不往那大门去走,他却在一箭之远,靠着墙根站立着。阵阵的晚风吹来,倒觉有点凉快。天上过一会就划一下闪光,可是听不见雷声,雨闷着,下不来。时候也快到三更了,不见醉眼神狮飞来的黑影,也没听见这彭宅有什么动静。他不禁更生了疑惑,心说:怎么着?醉眼神狮不想到这里来了?但他还叫那些人等啦,他送不去牡丹,他岂不是失信,丢人?我先进去看看吧,牡丹到底是不是还在这里?当下他向四下看着,没有看见人。他就轻提身子蹿上了房,伏着身形步履着屋瓦,连走带跳,一霎时他就到了里边的正院。向下一看灯火辉煌,原来彭宅的人都还没有睡觉。这里是北京城官宦之家的排场,高搭着席棚,北京叫这为“天棚”,是专为白天遮挡炎热的阳光的。

现在晚间将四周芦席都卷了起来,为的是透进凉风。大块方砖铺成的院子,种着不少盆石榴树,夹竹挑,栀子,茉莉,还有金鱼缸,冰桶,有几把椅子和竹榻,这个时候,大概大人,太太,二太太全都在院里凉爽够了,进屋了,只剩下几个丫环在这里偷着喝那剩下的酸梅汤,并悄悄的问话,还你推我一下,我拧你一下的,悄悄的打闹着,同时还伺候屋里的吩咐。裘文焕在房上细细地向下去看,见没有牡丹在内,他就很是怀疑。

待了一会,听屋里叫“春香”去倒茶,又吩咐“夏香”去传什么话,叫“秋香”吩咐厨房做“夜点心”,“冬香”去把猫儿给抱来,虽都是小事情,可是支使得几个丫环也都够忙的。忽然又见西厢走出一仆妇,高声地问话:“冬香呢?”一个小丫环答说:“冬香刚走,上喂猪的的屋子给太太抱那黑白花儿的猫去啦,大太太要睡啦,没有猫睡不着!”

这仆妇仿佛不大看得起那太太,她哼了一声,说:“是猫要紧,还是人要紧啦?牡丹怎么到这时还不回来呀?干小姐都等急啦。

二太太也着急,怕她出了什么事,快叫冬香去问阿彭升!”小丫环回答着说:“是刚才彭升忙忙的进来把她叫出去的,说是有人来找她,她有个亲戚家的哥哥出了事,叫她赶紧去,她就连院也没有回,就跟着找她来的那人坐车出南城去啦!”那仆妇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真要把二太太急死啦!”这时候屋上的裘文焕听了,却更加着急,就象头上响了个霹雳,又如身上烧起了烈火,他赶紧自房上站起,急急又跳出这座宅院,顺着来时的道路往南走,雇车也没雇着。

他撒开了腿去跑,心中却忿忿骂着,好个醉眼神狮,狼心狗肺,原来他却不以飞贼的办法来掠抢牡丹,他却施行骗术,冒充我的名义,派人来把牡丹骗走了,可知他早已知道了我同牡丹二人之间的情况,他不定捏造我在前门外受了什么重伤,也许说我是快死了,牡丹当然不询问真假,就急忙忙的被骗走了,好恶毒的计,他必定是把牡丹骗到饭庄去了。于是,更加紧的走,越走越气,胸口都觉着疼痛,及至来到前门一看,已经关上了城门,原来已经过了三更,他就更是着急,扒上了马道,到了城墙之上,又翻下城,这才重返到前门以外。他想起受醉眼神狮之骗,白白进了一次城,白白耽误了半天工夫。真是,我不如他,他这样毒恶险辣的人,说不定牡丹今夜就许要遭他侮辱。因此更气忿,走得更急。这时前门外一带繁华的胡同,也因夜渐深,而灯火阑珊,天空的闪光划得更紧,霎时间,他来到了刚才的那饭庄,先在门外仰面一看,楼上的灯光已全灭了,更无弦鼓之音。他就不禁更为吃惊,走进了门去,只见那掌柜的正在跟几个大伙计在一起结帐,算盘乱响,看见他来,全都发出来十分的惊骇之状,裘文焕连气也不暇喘一喘,就急问说:“楼上那些人全都走了吗?”掌柜的回答说:“早就走了!”裘文焕又问,“刚才,醉眼神狮走后又来了没有?”掌柜的说:“你问的是耿大爷吗?他后来又来了一趟。”裘文焕瞪眼问说:“他同来了什么人?”掌柜的说:“同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裘文焕不由得将脚一跺,说:“咳!牡丹真傻!怎就会眼睁睁的受他这个骗!那么……”大声地问说:“他们现在全往哪里去了?”这掌柜的赶紧扔下算盘走过来,摊手说:“这位大爷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裘文焕却不住低着头叹息说:“咳!咳!你快快告诉我吧!”掌柜的说:“你第一趟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跟他们是对头,我们这儿有一个伙计,他知道你的大名叫裘文焕,你这些日跟那些镖师,跟醉眼神狮,全是对头。刚才你要不是看在我的面上,早就跟他打起来啦……”裘文焕又长叹,说:“你快说刚才的事吧!”掌柜的说:“我也不怕得罪他们了!我也不想再叫他们照顾了!

刚才,你走后,约有一个钟头,他们就骗了个年轻的好人家的姑娘,听说名字是叫牡丹。牡丹进门上了楼,就怔了,因为她来是听说裘文焕在这儿被人打伤,她一看,没有你,却都是些混混儿,跟无赖,那佟三老爷也显露了原形,要拉人家叫嫂子,吓得人家直哭,旁边的大伙儿直乐。醉眼神狮就又说什么:裘文焕刚在这里受了重伤,现在又抬回店里去了。所以那姑娘哭哭啼啼的跟着他又走了,我们在旁边看着,明明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话,玩的都是圈套,骗人家老实姑娘,叫他们大家开心,可又都不敢说什么,因为他们都是翻了脸就能打人呀!……”

裘文焕不待掌柜把话说完,转身就急急走出,飞快地跑回了他所住的那客栈。这时天际的沉雷已经打开,闪电如在空中燃起了一把一把的烈火,暴雨已倾盆而下。他向这栈房的伙计一问,竟是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到他自己的屋中去看,不但没有牡丹,尤无一丝可疑之处。他就更是气忿,焦心,抄起了的那口单刀,冒雨出店,直奔宝兴店,闯进了柜房,就找醉眼神狮。而这柜房里的伙计们却都说:“醉眼神狮大爷自从下午出去宴客,直到这时候也没有回来。”裘文焕更加惊疑,拿着刀冒着雨,他就又走出了这宝兴店,徘徊于大雨之中,也不知向哪里去救牡丹,杀那醉眼神狮,他的眼泪不禁随着暴雨,汪洋的流下,擦也擦不干。忽然在闪电之下,他看见了街西的白墙上,有几个文字是立轩镖店,他想,说不定这里有人知晓醉眼神狮那小子的下落?这镖店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推也推不开。

他一耸身就跳过了墙去,见北屋有灯光,窗上人影晃晃,他就猛过去拉门,提刀进屋。屋中的几个镖头都光着膀子正在推牌九,一见有人持刀进来,齐都吃了一惊,有的就赶紧去抄家伙,裘文焕却把手中的刀一晃,说:“朋友们!我不是来找你们,我是跟你们打听打听醉眼神狮狗东西,现在在哪里了?”这里的几个镖头定了定神一看,一个瘦长身材的更显惊讶,说:“呀!姓裘的,朋友,原来是你呀?”裘文焕却不理这人,他一眼看见旁边有一个胖子,正是刚才跟醉眼神狮一同在那饭庄聚宴的。这家伙现在又跑到这儿赌钱来啦?他要不知道醉眼神狮和牡丹的下落,还有谁晓得?当下,裘文焕就如老雕遇着兔子,蓦地一进身伸手把他抓住,钢刀往他的脸上一蹭,怒目厉声说:“你快告诉我!”

这胖子吓得几乎瘫软了,旁边瘦长身的却摆手说:“姓裘的朋友!你先别欺负我的二弟,我名叫敏金钢庞立,他名叫飞太岁庞轩,咱们大概见过面,全是朋友,有话好说。不必这么急!”裘文焕却跺脚说:“我怎能不急?

庞轩他都知道,刚才醉眼神狮那恶贼行使骗术,骗走了我的牡丹!”……旁边有个小伙计高声地说:“裘大爷你将我们二掌柜放开,我来告诉你,你大概不认识我吧,我就是牡丹——二丫头的同院邻居汤老妈的孙子……我叫汤小牛!”裘文焕说:“啊!”遂即将飞太岁庞轩放了手。汤小牛说:“我还正要找你去呢,因为,刚才我们二掌柜回来,一说那饭庄情形,我就猜出牡丹因为跟你好,她才受了骗!”

飞太岁这时才缓过颜色来,说:“刚才的事情我真不明白,我只是佩服醉眼神狮真有两三下,他说把牡丹弄来,果真把牡丹弄来……”

裘文焕更发急地问:“你们快说!他现在把牡丹弄到哪里去了?”庞轩摇了摇胖脑袋说:“我可惹不起他!”敏金钢庞立即说:“就把实话告诉他也不要紧,因为那件事本与我们不相干。”汤小牛却抓起一件蓑衣来披上,跳着说:“来!裘大爷跟我来!我带着你去。”当下裘文焕不再逼问庞氏兄弟,却急同汤小牛出了屋。汤小牛又不会越墙,开门就费了半天的事,才算在愈下愈大的夜雨中,走出这镖店。汤小牛就带着裘文焕又走进了一条胡同——这里原来也是一些烟花柳院。

雨中的这胡同里,门还都半开半闭的,门前挂着什么院、什么馆、什么清吟小班的玻璃灯,大多数还没有熄灭。裘文焕心想:竟把牡丹骗到这里,莫非是将她卖了作妓女吗?

这更可恨了。于是拿着刀就指着说:“在哪一个门里?在哪一个门里?”汤小牛指着说:“还得进那边的胡同呢!”这话说出来,模糊不清,因为他不能够张大嘴,他一张嘴,雨就往他的嘴里去灌,这时的雨是更大了,他披着很厚的稻草蓑衣都已淋透了,汤小牛不禁浑身打颤。裘文焕却依然很气忿,雄赳赳,顺着刀往下流雨水,汤小牛就在前拐过了一个小胡同。突然,看见墙角站立着一个人。

这小胡同既狭且黑,里边的雨水,稀泥,深可没胫,但是在这胡同口,因为斜对面有一家妓院,门前有个写着“情春院”的灯,灯光透过挂着雨水的玻璃灯罩,斜照到这里,这里站立着一个人,撑着一把纸伞,顺着伞边,雨水流泄如注,伞底这个人很奇怪,穿着蓝布短衣裳,胡子很长,背已经驼下去了,年纪大概已很大,可不知在这里干什么。他不住地扭着头来看裘文焕,裘文焕也觉得这老头子很奇怪可疑,就横刀问说:“你是干什么的?”汤小牛说:“走吧!你还管人家在这儿干吗?这多半是这一带的窑子租来的更夫。”老头儿也没有说话,还不住瞧着裘文焕,裘文焕却跟着汤小牛,脚涉雨泥,进了这小胡同。

这小胡同似是个死胡同,没有一点灯光,但闪电在天空上蓦地一划,立刻四周就跟白昼一样。看见这里有一个小门,汤小牛指着说:“牡丹就在这儿啦!我是听庞轩刚才回去的时候说的,我早就知道这儿不是个好地方。醉眼神狮把牡丹骗到这儿。心怀不良,我本来就想到这儿救她。可是我知道一定不行,裘大爷你加上点儿力气,赶紧跟醉眼神狮去拚,要不然,牡丹今儿早上准逃不开他的手……”在小胡同里说话,风倒没吹着雨往他嘴里灌,可是他这话也还没说完,裘文焕就手抡单刀冲破了暴雨,猛蹿到墙上。墙上太滑,站立不住,他就跳到院里,咕咚的一声。他来这里,可不管脚步的重轻,看见北屋里有灯光了,他就提刀向屋内去闯,这时屋里就发出来醉眼神狮的大笑之声,说:“哈哈!果然来了!裘文焕你这小辈还算有点胆,竟真个敢给你神狮爷送喜酒,认一认你爷爷新纳的娇娘!……”裘文焕“咚”的踹开门进了屋,只见屋中,闪闪的钢刀有六七口,都正在等待他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