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阳光已经升起,河坝上渐渐热闹起来,本地县太爷到那只船上去致祭的事情,已弄得无人不知了,在河上掌舵的,拉纤的,以及掮夫脚行,没有一个不是心地直爽的汉子。吴老爷此举,真正使他们伸大拇指,有一个大船上的人就说:“哈!这位吴老爷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一位好人,可真难得!”,另一个是在运河边扛掮的,有时他也当短工,常给船上掌舵拉纤,他佩服得简直要跳起来,说:“好官!好官!这才真是一位仁人君子。吴老爷这三百两银子比三千、三万还重,因为这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现在的一些人,都是势在人情在,交朋友是件难事,一不小心,就能够交着酒肉朋友,有酒有肉,他跟你称兄道弟,你要是倒了楣,他理也不理你,更不用说人已死了,那谁管你孤儿寡妇?象这位吴老爷,知道了老朋友的灵柩从这儿过,其实他假装作不知道,也就完了。那两位姑娘本来不认识他,可是他竟能够这样办,送银子,吊祭,劝慰姑娘,这样的好官将来要是不高升,皇帝老儿可是没眼睛了!”说这话的人,名叫裘文焕,他是一个异乡人,来到河坝上已经一个多月了,为人非常的和气,性子直,讲义气,他有两膀子力气,常帮别人的忙,但他的生活却很苦,住在临着河的一家小店里,他一天所挣得的钱,也就将够他的吃喝和店钱。他很年青,不过二十多岁,生得身体强壮,眉毛浓黑,两眼非常有神,嘴唇可有点厚,大概因为他的长相,人家都不讨厌他,他假若是把破衣脱去,换上了新衣,再洗洗脸,换一双鞋,还真是一个漂亮的少年。这时,他满口的称赞吴太爷,又叹息“世风不古”,可惜象吴太爷这样的人太少了。他为此事,正在兴奋,忽见,就是两位姑娘船上的船夫头儿,向着岸上嚷嚷说:“喂!谁来呀?北通州,管吃,到了北通州,开发两吊钱,只帮着拨拨船,拉拉纤,哪位去?愿意去的就快来呀!……”这船上连这个赤红脸儿的船夫头儿,只有三个船夫,往北走,水浅河又窄,必须要有人拉纤,他们三个人当然忙不过来,现在船上的客,——那两位姑娘,银子也有了,多出几个钱也不在乎了,为了快走,快将灵柩运送回家,就得添雇一两个在船上帮忙的人,当然是已经得到两位纳兰姑娘的同意,所以,这个头儿才向岸上招人。

他嚷嚷了半天,岸上的穷汉、闲汉,并不在少数,可是竟没有一个理他的。他又把雇价提高至二吊五,三吊,三吊五,依然没有一个答应,他到岸上来劝,拉,这些人也没一个愿意去的。原因很是明显,在江湖上混的人最讲究取吉利,最怕丧气,撞着船上的一口棺材,就是没人愿意去干。

舱里的纳兰大姑娘命那老仆人把船夫头儿叫来,严厉的问道:“为什么今天这个时候,还不开船?你说多雇两个人,我们答应了,你说到北通州得多二两银子,这也不要紧,可是你得开船呀?你还等什么?故意的刁难!想着方法勒索!你要是再不开船,……”转向那老仆人道:“叫衙门派人来!”

船夫头儿急得直流汗,说:“姑娘,大小姐,你老人家别怪我呀!我向岸上雇了半天,连一个答应的都没有,人都讨厌咱们船上的这口棺材……”纳兰大姑娘瞪起威严可畏的两只眼睛,厉声的呵斥,说:“你说什么?”船夫头儿赶紧说:“我说错了!人家不敢讨厌老爷的棺材,不过,谁没个忌讳呢!

这个地方又是大码头,人家怎么都能够混个温饱,咱们给的钱又不多,谁愿意给咱这船上帮忙?”纳兰大姑娘依然沉着脸,又说:“你们怎么把船拨来的?已经由扬州到了这儿啦,为什么现在没有人帮助,就不能走了呢?我看你们是成心想多勒索点钱,可是你得明白,吃官司不是好事!”船夫又连连的解释说:“我们哪敢勒索呢?在别处都没勒索,来到清江浦,这里太爷又是你老人家的亲戚……”纳兰大姑娘说:“不是亲戚,是老世交!”船夫头儿又连连的点头,说:“无论是什么,反正我明白,只要你们一句话,今天早晨来的那个县官,就得派人把我拉到衙门,拿板子打我,我找那个不自在干嘛吗?再说我们也愿意快点开到北通州,卸下棺材,我们好揽别的生意,谁不愿快开船谁是王八蛋!”大姑娘生气了,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可气!出去出去!”船夫头儿赶紧说:“我说错啦!姑娘别怪我,我们是粗人,不会说话,可是也愿意客人平平安安,莫出舛错,再往北去,就要过骆马湖,湖里常有强盗出没,咱们急着走?到了那儿出了事可怎么办?再说,往北有的地方水很浅,不雇人帮忙拉船真没法走……”

纳兰大姑娘没料到还有这些困难,船夫头儿永远在这运河上来往着,他自然不能够瞎说。水浅倒不要紧,湖盗却真是可怕。于是,便皱皱眉,气已平和了一些,说:“那么,依着你,应当怎么办呢?”

船夫头儿现在可有话说了,腰也直起点来了,说:“也不是依着我,是非那样不行,能雇两个雇两个,雇不着两个雇一个,反正遇着水浅的地方,得有人帮忙拉纤。咱们走,至少得跟着大船走,大船上的人,还有保镖的,跟着它们走就没事……”纳兰大姑娘说:“哪儿有大船,大船也不须就走呀?”船夫头儿指着窗说:“两位姑娘!你们掀开窗看看有多少条大船?再到岸上去望望,北边那三条官船有多么大?那是江南织造彭大人进京的船,船上满满都是绸缎和绣的衣裳什么的,那都是送给皇上家的,那三条船上,至少也有四十多个人,还有保镖的,听说今天过午就走,跟咱们正是一路……”

纳兰大姑娘听到这话,就点点头道:“好!

那么咱们也可以等到过午,跟他们一起儿开船。”又嘱咐了一句:“再多等可不行。”

船夫头儿这才缓了口气,退身出舱,又去雇人,依然没人肯干。岸上和别的船上,这时可更热闹了。阳光洒在大地上,照着浑浊的河水,柳树,老杆歪斜,长丝摇曳,树荫下是一片闹市。船,大小的船,只有来的,却没看见有走的。

那边江南织造的三只大船,简直如同三座皇宫,阔绰极了。船上的人没看见彭大人和眷属,只就那些男女仆人来看,都是浑身的绸缎,也就够阔了。江南织造本来是“内务府”最阔的官,管辖着。江宁、苏杭各地出产的绸缎绫罗,专供给朝廷和宫里的一切衣料,如制帛,诰敕,彩绘之类,宫廷祭祀,和春秋二季领赏,很多需要用的丝制品。所以江南织造是一个“钦差”,直属于皇上,不教任何人管辖。作这么一任比做多年督抚大臣还有出息,而且威权大,能够直接跟皇宫里办事说话,无论哪个做官的人任他“一品”、“二品”,谁不来巴结织造?如今这位彭大人进京,虽然不愿太张狂,只雇了三只船,可是三只船上的金银,珠宝,丝绸等等,就不知值多少多少万了。船上有官人,还有镖师。尤其是镖师,有四五个,个个莫不扬眉吐气,他们也走到岸上来,看到那些个人正在聚赌,他们也挤进去下一注。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也不必太用力去挤,自然就有人站起身来躲开,让他们过来押宝,来寻乐,一点儿也不敢惹他们,真的,谁敢惹保镖的呀!除了那个不识时务的裘文焕。裘文焕虽然穿的破烂,满脸的滋泥,捧着个黑面饼就当午饭吃着,他可真看不起那些自命不凡的镖师,心说:“自大是个‘臭’字,他们有什么本领,个个扬眉吐气,横冲直撞?他们要去赌钱,别人就得给让地方。他们赢了是得意的怪笑,输了时常就瞪眼,要‘矫情’不不讲理。”裘文焕真想打个抱不平,跟他们干干,可是,一来知道这是扬州“继兴镖局”宝刀庞公继应下的镖,那庞公继是江北几省闻名的侠客,这几个是他手下的镖师,“不看僧面看佛面”,裘文焕不好意思得罪他们,二来袭文焕另有他自己的心事,为这么几个徒有其表,未必真行的镖师,他不愿轻易显露出身手。裘文焕虽然很生气,可是究竟那些个镖师没侵犯着他,也就没有多管闲事。而在这时候船上全都炊烟缕缕,都在烧饭做莱了,江南织造那船上的厨舱,散出来浓厚的烧鱼、煮肉的重重香味,真令人谗涎欲滴。还有岸上的大饭馆,派小伙计提着饭盒,往船上送莱。船上的人,也渐渐地都由街上回来了,还有些来河坝送客的,乱纷纷的比刚才更热闹了。忽然间又看见来了几匹马,马上的人也打扮得跟镖师一样,可是那态度模样比镖师更骄傲,更为凶悍。有几个船夫可真是“眼毒”,他们似乎是认得这几个骑马的人,当时他们就非常的惊讶,彼此努努嘴,又悄悄的说两句话。但是裘文焕往近走了几步,想要听他们说什么,他们却又连一句话也不说了,似乎很害怕,很忧虑,互相的摇了摇头。那几个骑马来的人,到了码头前,就齐都下了马,他们在这里有一只预备好了的船,船虽不大,可是船夫却有七八个,下了马登船的仅有四个人,一个是脸黑如炭,一个是头上有一大块刀疤,一个瘦小精悍,一个却头发都白了,年纪已有五六十岁,却是精神矍铄,两眼冒着凶光,其余几个都是送他们的,看他们上了船,并又谈了几句话,就牵着马都离开了河坝回去了。这几个人是十分的眼生,不但裘文焕来到这儿一个多月,没看见过他们,别人,——除了刚才小声谈论的那几个人——好象全都不认识他们。这时船上岸上,人声扰扰,有的来,有的走,太杂乱了。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象裘文焕这样的眼睛明锐,他巳看出了那四个人行踪蹊跷。天将近正午了,炊烟都在空际消散了,东南风阵阵的吹着,那几只大船都在撤跳板,扯帆篷。纳兰家船上的那个船夫头儿可更急了,站在船头又嚷着说:“喂!喂!谁来就快来,北通州,船可快开了,帮帮忙管饭,多给钱,……谁去!”裘文焕忽然跑过去说:“我去!我去!”船夫头儿点手说,“快来!快来!快上船来!你怎么不早答应呢?”裘文焕说:“我早还没拿定主意呢!可是你还得等等我,我得到店里拿行李去。”

船付头儿说:“你这个人,可真是!你还有什么值钱的行李呀?得啦!你可快去快来,来晚了,我们可就不等你啦,你住的店在哪儿啊?”裘文焕指着说:“就在那边不远,我去一会儿就来,你别着急。”船夫头儿叹气道:“我怎么能够不着急啊!人家大船都开了!得啦!快!快!快拿了行李可快来!……”望着裘文焕向东边飞跑,他又叨念着,说:“穷得连双整鞋没有,可又有行李?真是怪事!”这时候,那三只大船都已挪动起来了,这里的姑娘叫老仆人出来问道:“怎么还不开船呀?”船夫头儿连连的说道:“开!开!这就开!说话就开船,好容易才雇上一个人,他又拿行李去啦。只好等会儿吧!他来了,咱们立刻就开船!”老仆人说:“等会他!他要是不来,咱们可就走啦!”

船夫头儿答应着,又连声叹气,心急似火,瞪着两只大眼睛向岸上看着,看了不多的时间,果见裘文焕拿着行李跑着来了。其实他这能够算是一份行李吗?只是胳膊下夹着一个破铺盖卷,跑得倒是飞快,来到这儿,一跳就上了船,连口气也不喘,船夫头儿心说,这小子倒还挺棒!于是就大声吩咐着:“放下行李,帮点忙,开船!开船!”当下裘文焕把被卷扔在船板上,就帮助船上原有的三个人,解缆,撤跳板,扯帆篷,帆篷一扯起,立肘船就动起来了,一个船夫去掌舵,头儿在系桅杆的绳子,裘文焕和另一个船夫撑篙拨船,这时岸上有与他认识的人,向他招着手嚷着道:“走啦?北通州吗?还回来不回来呀……”裘文焕向岸上点点头笑着,用力的撑篙,“哗喇哗喇”水声不住地响,就离开了河坝了,风吹动着帆篷,吹动着岸上的杨柳,船夫们——裘文焕在内,一齐口里喝着:“哼嗨呀!哼嗨呀!唉,哼嗨呀!”一齐用力,加紧的驶船,顷刻之间,就把前边的那三只大船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