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万人敌,辞了李胜康母子,竟回后寨。李胜康自守前寨。这李胜康本是小户出身,从此日日亲自下山打劫,一遇客商便说:“岂不闻李梦雄在此?”客商一闻是李梦雄名字,在此行劫,十分惊慌,能逃得性命,便千喜万幸了,各各弃下包裹,走得不敢回头。或走不得离的,李胜康又极小气,见客商衣裤好些,令剥下,将破衣裤与穿了。不几日传到四处。连京城亦知李梦雄行劫。凡所劫银钱货物,李胜康择细软的沉匿,以为私房。粗重的方献公上帐。头目心甚下不平,密报万人敌。心内不信,及细访方知是真。暗想:李梦雄是好汉家,为何如此贪财?遂不明言。李胜康又令喽罗,称章大娘为太太,令人密访乡村婢女,掳掠四个上山,以伏侍太太。章大娘心喜:自己真好打算,若依章士成老早死匹夫言语,教训儿子诚实,习得经纪工艺。就有好处,也不过是个富户,那讨得如此荣耀?真所谓家无浪荡子,官从何处来?奉劝世人子弟,可以不必教训,任其放荡,多有收成日期。

忽一日间,对李胜康曰:“我儿,今有如此富贵,可谓万世不拔的基业,但因未有媳妇,尔母甚念。尔须娶个妻室,早生得孩儿后嗣,方得有靠。”

李胜康曰:“孩儿岂不打算?际此威势,非有才貌双全美女,怎好结亲?奈山僻之间,难寻绝色美人。”章大娘曰:“用心探访,自有佳人。”李胜康称是。至次日传令与大小喽罗,曰:“尔等下山打听,若有绝色女子,掳来献与大王为压寨夫人者,算为头功,重重有赏。”喽罗领令,用心探访,故附近居民,家室俱传闻李梦雄好色,莫道美貌妇女,深深潜避;就是丑陋的,亦不敢从山下经过。万人敌听得此信,暗想:杀人放火乃是英雄本色,为何想这撤骨髓的勾当?却又不便阻住他,只是暗在心里,暂且按下。

又说章士成同李桂金,要回风阳府。一路行来,将近三界山,闻得万民沸沸扬扬,尽说这是国家该败,堂堂一救驾武状元,嫌官小不做,又去黑风山落草为寇。章士成闻得甜噪,怒气冲冲,对李桂金曰:“前日我闻得令兄作官,老汉常恨福薄,失脱女儿,不得做外太翁。不意令兄失志,乃嫌官小,竟去黑风山为盗,真乃玷辱尔的祖先。我老汉虽失女儿,今亦无恨了。”李桂金曰:“阿伯不要错疑,家兄是个豪杰,怎肯失志去为盗?此必是众人讹言。”章士成曰:“我明白了,令兄必是因包裹被劫,发愤负气,故欲劫天下人出气。”李桂金曰:“别的事可负气,此等辱身污行,何气之负?”章士成曰:“无路费打劫些路费罢。”

正争论间,忽来一个老人,把二人一看,向章士成问曰:“老兄将欲何往?”章士成曰:“老汉欲到风阳府,未知还有多少路径?”老人曰:“尔要到风阳府,亦远亦近。”章士成曰:“这也奇怪,近便是近,远便是远,怎么亦远亦近!莫不是笑话么?”老人曰:“并非笑话,此去不上五十里,便是黑风山。山上原有一位大王,名唤万人敌,不料来了一个武状元李梦雄,自上山坐了第二把交椅。闻得他极是贪财好色,尔要往风阳府,必须打从此山前经过。尔若单身前往,或放尔过去。再行不上数日,便到风阳府。这便是近的。”章士成曰:“那远的为何?”老人曰:“你同这女子前往,那李梦雄看见如此美貌,自然来劫夺,尔怎肯白送与他?倘与他争辨,岂不害死尔的?这便今生再不得到风阳府,岂不是远的么?我恐尔不知,误走此路,故指点尔。尔不如快从别路去,较为稳妥。”说罢,那老人分别而去。

章士成对李桂金曰:“如何?如今真么?”李桂金恨气曰:“奴家怎知他不廉不耻,做这下流的勾当!幸离此山不远,阿伯可同到黑风山去寻,看他若何?”章士成曰:“小姐尔岂不知老汉的为人?宁可清饥,不可浊饱。你是他的手足,老汉也不得挡你莫去,请自去同享富贵。老汉断不吃此不仁不义之物。各自分途罢了。”李桂金曰:“阿伯差矣,我们寻他,把正言与论,他若悔过,同我们回乡便好。他若不回头,我们立即下山,回家取了银两,再同阿伯,去寻访令媛。兄妹就此绝义。”章士成曰:“小姐若能如此,所谓大义灭亲,真不愧名闺矣。”李桂金曰:“奴家岂肯贪着不义富贵?”

章士成曰:“今可同赶路程,来早好上山寨。”

二人赶至天晚,已走了三十余里。到村庄借宿,及访问,俱与那老的言语相同。二个安寝。一夜不曾合眼。及到天明饱餐毕,送还饭钱,同往路径,赶了一时,已到黑风山前。李桂金曰:“依农民所言,此间谅是黑风山,怎么并无喽罗?”原来伏路的躲在林中,早窥见李桂金是个女子,十分美貌。

互相私议,二大王的造化到了,故有此美女,待他近前捕住,送与二大王,为压寨夫人,我等俱各有赏。一声呐喊,上前拦住,曰:“老头儿快把这少年女子留下,饶你性命。”李桂金曰:“不要慌,尔们这里可就是黑风山么?”

头目曰:“正是。”李桂金曰:“闻得山上有一位李梦雄,可在山上否?”

喽罗曰:“李大王正在山上,娘子问他何故?”李桂金曰:“我特来见他,有话相告,快请他下山相见。”喽罗闻言暗想:居财得妻,数之前定。妻宫既现,美人却自来投,便笑嘻嘻曰:“娘子少待,我就请大王前来。”说罢,喽罗飞奔上聚议厅,报曰:“启大王,山下来了一个老头儿,带着一个女子,十分美色,特来禀报,请令定夺。”李胜康笑曰:“是何等人家?这等着急?”

喽罗曰:“若论这女子,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那面色犹如朝霞,只那秋波一转,令人魂销。更有那里说不出的娇容。”李胜康闻言,笑得眼睛没缝曰:“不中用的匹夫,既然如此美貌,何不夺上山来,却来这里闲话。”喽罗曰:“若论那美人声声要见大王,有知心话面议。看来似有意于大王。现在下山等待。”

此时李胜康身子早已酥软了半截,忙令备马。即上马率领众喽罗下山,方到半山,那桂金早已认得,密对章士成曰:“这厮乃前日宿歇的贼店主。”

章士成低声答曰:“匹夫乃是我的不肖外甥,不知因何在此诈冒名色?”时李胜康笑嘻嘻双目注视,如在梦中,也不想的是前夜中蒙汗药那少年改装,只认是章士成的女儿。暗想:我若不通个机关,倘母舅唤出我真名字,我岂不被众手下人识破,即远远向章士成丢眼色,持头乱摇狂叫曰:“不知母舅降临,有失迎接。”即滚下马,纳头下拜。章士成本是最恼他的。今见如此厚礼,就向前扯起曰:“不必如此,只行常礼罢。”李胜康乘势附耳低声曰:“外甥今已改名李梦雄,切勿称我原名。”章士成低对李桂金曰:“原来不肖外甥,如此行为,尔我那里知道?”又暗恨:“不肖的终是不肖,做强盗却冒别人的名字。”向李胜康答曰:“知道了,知道了。”李胜康指着李桂金问曰:“此位想是表妹了,数载隔别,如此长成了。”章士成曰:“差多些,若是尔表妹,我亦不必到此了,此乃我路上结拜的义女杨氏。”李胜康暗喜:既是义女,更好说亲。但碍母舅,便不好推辞。乃曰:“虽是义女,亦是表妹。”回身与李桂金行礼。即对章士成曰:”不想母舅久久不想见,却如此受苦,母亲现在寨中,请山上相会。”章士成曰:“我一生清贫,受不得好人提携,就此起身了。”李胜康暗想:“我好意留他,老匹夫还如此硬嘴。若不为着杨氏亲事,便放老夫去吃苦。”便曰:“母舅与愚甥并非三冤四家,岂有过门不入室之理?况母亲思念已久,请速上山。”

李桂金暗喜,他母子俱在山上,且到山上与他陪些小心,便知哥哥生死消息。对章士成曰:“阿伯,即令甥如些雅意相留,便上山寨去,何妨?”

李胜康喜不自胜。暗想:真是天缘注定,故此凑巧。即曰:“表妹尚如此慨诺,母舅怎好推托?”章士成心中不好意思,答曰:“既如此,便上去罢。”

李胜康就请章士成上马。章士成曰:“我是诚实人,不会骑马,只是步行为妥。”李胜康即步行相陪,喝令喽罗快上山去请太太,迎接舅老爷。章士成怒这厮如此说话,真恼杀人也。便曰:“我是小户人家,只叫母舅就好,休称舅老爷、新老爷,惹人谈笑!”说得李胜康满面羞惭,暗恨老匹夫不识人抬举。待成亲后,再不识时务,把他赶下山去。

且说那喽罗飞奔上山寨来,禀见章大娘曰:“大王教请太太速去,迎接舅老爷。”章大娘曰:“甚么舅老爷?”喽罗曰:“小的即不晓得来历,只带同一位女子前来,大王下山与他认亲,留请上来。”章大娘越加疑惑曰:“或是章士成老匹夫,我儿不与报怨,亦好了,怎肯请他,不然却是何人,如此相称?待我前去看一看,便知端的。”快换了一副华丽新衣服,带了四名伏侍小女婢,起身来到堂上。李胜康同章士成、李桂金方跨进聚义厅。章大娘见章士成头戴一顶范阳毡帽,身上穿着一件旧蓝布袍,倒折扎缚,明是走路的模样。便冷笑曰:“我只道诚实人定早发迹了,不料仍做这走路人。今见外甥荣显,也来打抽丰,却忘了平日清贫了。”

未知章士成如何应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