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忠迎接庭瑞、兰英至私衙。庭、兰倒身下拜,刘忠忙扶起,逊坐于客位,乃曰:“殿元先生兄弟如此,弟实难解。请问光降敝衙,有何见意?”庭曰:“大人忘却白圭乎?”忠曰:“白圭已解进京都,状元何以知之?”庭、兰皆泣曰:“授大人白圭者,学生之先父也。大人所戮者,先父之雠人也。大人为先父报雠,真乃重生父母也。因在朝立于班中,帝将白圭出示诸臣,是以知先父之冤矣。”言讫,以手拭泪。忠曰:“原来愚所梦者,乃状元父也。虽然受害于宏贼,今贼已被弟所杀,则令先君之恨已泄矣,又何伤哉。且令先君又受皇上敕封为天下都城隍,今圣像现在此间,弟明日与状元同往致祭如何?”庭瑞曰:“感大人巍巍之德,已无可报效。若再劳大人,先君亦恐不安矣。”忠曰:“城隍乃我境内之主,礼所当祭也,倘状元不弃,愿结兄弟。”庭与兰曰:“若大人见爱,得常侍左右,故所愿也。”刘忠大喜。三人遂于衙内,嘱告天地,愿结为生死之交。忠年二十居长,庭年十六次之,兰英居三。
于是,设酒欢饮,至晚方撤席。兰醉先寝,刘忠邀庭瑞至书房闲散。庭乃暗将兰英男装之故,对刘忠说知。忠曰:“原来妹妹如此奇绝,真可敬也。既已名扬天下,宜早隐身退避。若再如此,恐主上察知,反为不美。”庭曰:“兄言是也。但此事尊嫂处亦不可言,惟弟与兄知之耳。”二人谈至半夜方寝。
明日清晨,忠出令箭一枝,今合属文武至城隍庙祭祀。先使人牵牛羊马匹,至庙前俟候。忠却与庭瑞、兰英三人乘轿望城隍庙来。
彼及到时,合属官员俱在庙前俟候。忠即命宰杀牛羊马匹,献于殿上。然后奏乐,忠与庭瑞、兰英致祭于殿上。庭瑞俯伏告曰:“儿等无知,以至爹爹含冤负屈。幸爹爹自显威灵,得蒙忠兄报雠。今忠兄不弃,愿与儿等结为兄弟,儿不胜感德,伏望爹爹冥鉴此心。”
祭毕,各官惧挨次行礼。既毕,忠谓各官曰:“列公暂且回衙,午刻概请到院上饮酒。”众皆应诺而退。
忠等三人回衙,即使人设席于花厅。至午刻,各文武俱到院上。忠使人请入花厅,文东武西依次坐定。忠、庭、兰三人陪坐于未位。未及举杯,先令花亭中焚异美之香,作和平之乐。百鸟皆来,翩翩花下,众欢然而饮。
酒行数巡,忠起身于各官之前敬酒。众皆失色,似有不安之状。忠曰:“今日之酒,为我结义而设,乃义酒也。无论名爵,以长者为尊,诸公各宜欢然一醉。”众官不得已,乃饮其所敬。少时,庭瑞、兰英各起敬酒。
直饮至日落西山,各官俱已沉醉。礼节暂乱,忘其等俾。庭消饮酒乐甚,舞掌而歌曰:
微躯五尺兮,何所不容。潜心圣学兮,渊源无穷。夕寒窗兮,谁为知己。喜今畅饮兮,满坐豪雄。
歌罢,众皆大笑。于是,众文官诗兴浡然,各咏新诗。西边武官冷落无趣,周总兵奋然起曰:“状元以文为乐,我亦当以武为扬。”言讫,拔从人佩剑,戏舞于亭前,各武官皆拔剑相助。霎时,花园中但见剑光万道,众人齐声称善。舞罢,复就席畅饮,至更尽方散。
是晚,刘忠与庭瑞共榻。庭将解衣就寝,忠问曰:“贤弟娶否?”庭不答,浑然泪下。忠不解,忙问曰:“是何意也?”庭拭泪曰:“弟去岁自庐山归,在吴江遇一女子,名曰菊英。其女年貌与弟相当,其才则胜弟十倍矣,乃湖南巡抚之女也。曾与弟联诗订约,至今不闻消息,是以伤心耳。”忠曰:“贤弟若以此女为心,恐终有负贤弟矣。”庭曰:“兄何以见之?”忠曰:“愚在京时,闻杨巡抚为人刚极而后柔。若知此事,必不相容。此女若守贤弟之约,有死而已,复何望焉。愚有一妹与贤弟同年,名曰秀英,亦颇有才名,胸中学问不在愚兄之下。虽贤弟意中美人,亦未必遇此。愚作书回家,为贤弟说合,货弟以为如何?”庭泣曰:“弟与兄今日之盟也,与菊英昔日之盟也,弃旧迎新,弟所不为矣。若天缘有分,自然可以成配。倘彼父不容,此女料不负我。或为父所逼,必就死地,如其死。我当守之以义,决不复娶也。”忠曰:“愚闻仁义虽重,忠孝为先。贤弟既读书,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乎。贤弟欲守义,愚亦不夺贸弟之义。若此女得为贤弟配,愿使舍妹居侧室。”庭曰:“今妹何可为人妾?”忠曰:“决无不可。”庭乃允从。是晚二人共寝。
明日早起,忠入内,将此事告其妻李氏。李氏起对曰:“姑娘终身大事,上有公婆,岂容丈夫主持。况为人之妾耶?”忠曰:“非尔所知,吾料杨巡抚不能容女,女必自死矣。”李氏曰:“恐不应君料奈何?不如称早悔言为妙。”忠不听,乃作书令人送回家中。书中之意,言与状元结盟,及将妹子许配状元之故。
却说庭瑞与兰英歇住数日,遂欲起身。忠留之曰:“贤弟既与愚结盟,便是一家。相聚未几,便匆匆欲去,何也?”庭曰:“弟出京时,主上面渝,祭祖之后即要进京。今弟在家已久,不敢再留,就此告辞。少不得即要进京,弟与兄后聚有期矣。”忠曰:“贤弟欲去,愚亦不强留。”乃附耳曰:“妹妹切宜禁之,不可再由他进京。”庭点首,遂与兰英起身。刘忠送出郭而别。
庭、兰在路不尚半月,已到家中。即将祭父、结义及刘忠以妹许配之事,一概禀告母亲。大姑大喜。时二姑亦已回家去了。庭瑞因思菊英甚切,与母言曰:“儿在吴江订约之女,至今全无动静。儿思往湖南探之,姻缘有成,儿愿足矣。倘或不然,儿亦当自尽其情。”大姑曰:“尔欲往湖南,惟称早回家,必以功名为念,宜自儆悟。”庭点头应诺。正欲收拾往湖南,忽报圣旨到来。祇得与兰英整衣冠,焚香接旨。
却说那传旨之官来到门首。但见庭瑞兄弟手执朝简,拱立门外。及到堂上,香案早己安排,即行开读圣旨。庭瑞、兰英俯伏阶前,听其略曰:
国运隆昌,所赖贤才。贤才得志,实由科甲。兹尔兄弟年少学博,才夺双魁。当为国家兴仁义于天下,举贤才于山林。兹授状元为湖南学政,榜眼为江南学政,旨谕到日,即行赴任。务宜加意取士,或得贤才,即当荐入京都,以应国用,毋负联心。钦此谢恩。
读毕,庭与兰叩头谢恩,即设酒与钦差接风。饮毕,送入公馆歇下。
庭瑞闻圣旨命他为湖南学政,正合探访菊英消息,心中甚喜。又私谓兰英曰:“贤妹才名扬于甲第,志已成矣。何不托养亲为名,退守深闺,以尽女道乎?若再执迷不悟,恐欺君之罪难逃,悔无及矣。”兰英对曰:“兄往湖南仕途保重,妹之事将斟酌而行,毋劳远虑矣。”
庭瑞终不放心,乃将此意告母。大姑曰:“正虑此耳。”遂召兰英问曰:“圣上命尔为学政,尔意若何?”兰曰:“儿方踌躇,尚未有定。思欲不仕,恐负皇上爱我之意。”大姑曰:“尔本闺阁绣女,今声名列于榜上,犹不知足,将欲自杀其躯耶?”兰英闻母言,乃决意不出。遂作表请辞,托托差覆旨。表略曰:
臣本庸才,蒙选拔以学臣之任,虽竭尽忠诫,难报国恩之万一。伏思皇上以孝治天下,窃念臣母孀居,苦志多年,发斑齿落膝,下乏人。且臣幼弱无知,不称学臣之选。衷恳圣泽舍臣里居,略尽子职。天恩高厚,俟容报之异日。临表兢兢,伏于圣听。
明日,遂将此表转托钦差代为申奏。钦差回京,即将表文奏帝。帝允奏,乃另选翰林往江南赴任。
自是兰英在家除却男装,现出女子面目,谨守深闺,终朝以琴书为乐,吟咏为欢,绝不题起仕宦之荣。当日庭瑞收拾行装,别了母亲、妹子,遂往湖南而去。
却说秀英与菊英自从结为姐妹之后,终日以读书为事。一日,秀英独坐书房。祇见菊英欢然而来,曰:“奇事!奇事!姐姐说庭瑞死了,他如今却中了状元。”秀曰:“何以知之?”菊曰:“现有状元报在此。”便自袖中取出报来。秀英接过一看,乃曰:“原来我花园张生不是庭瑞,我本不知。但闻危德兄弟之说,因其年貌相仿,故疑之耳。”菊曰:“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秀曰:“庭瑞与贤妹订约之后,贤妹费尽多少心机,受尽多少苦楚。他到安然,祇图功名,全无一毫念及贤妹。细想此人,真负心人也,不如早绝此念,别图他计为善。且尔我有此才学,怕无才子相配耶。若得其人,吾姐妹共事之可也!何必切切如此。”
菊英闻言,沉吟半晌,曰:“妹思此人亦甚无情,但义不容弃。倘天缘有分,妹愿与姐姐同事之耳。”秀曰:“我姐妹虽属女子,若胸中所学,亦不亚于男儿。何可公然守此深闺,作一女子之状乎?”菊曰:“姐姐有何见意,妹愿相随。”秀曰:“为今之计,当瞒过爹娘,假扮书生。出游于名山胜境,访察贤士。倘遇知音,则许之。若坐守深闺,徒然无益。纵使父为择配,决非我姐妹如愿者。贤妹以为如何?”正是:
深闺闷坐无知己,胜境邀游有美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厅下回分解。
或曰:建章与庭瑞交厚,兰英之事总不直言。今与刘忠初交,便说出兰英根由。然则,刘忠何厚?建章何薄?予曰:非也。建与兰既结婚媾,便有嫌疑之别。且又同场共寓,故不宜轻言。庭与忠既结盟好,便是心腹之交。且又同德相应,故不敢不言。
庭瑞、刘忠皆贤达士也,均以兰英之事为不可。兰英却偏能纵横翰墨,科甲联登。真乃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也。
未结盟之先,杀人配鸡鱼以祭。既结盟之后,宰牛及马羊以祭。两番祭奠,可谓大快人心。读者至此,当思张博之为人。
花厅之饮,文武并醉。一则击掌而歌,一则拔剑而舞。虽周郎之群英会,未必更盛于此。
刘忠料杨巡抚之气象,俨然如见其人。如此料事,可谓尽善矣。料菊英必死,却又不死,非刘忠之不明,实菊英之得救。凡事如是,虽善料事者,亦未可以逆料。
菊英闻庭瑞死,欲守之以节。庭瑞疑菊英死,欲守之以义。天生一对奇缘,可称双绝。
湖南至江西,路不过千里。月下至今朝,时未及周年。遂生出无数事端,元数枝叶。语云:耳闻是假,眼见是实。诫哉是言也。
庭瑞、菊英天各一方,均有情相照。菊得状元报,如获至珍。却被秀英轻轻数语,说得绝无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