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甘凤池叫众人坐下,随道:“你们只道江湖上匀当,可以不讲天理人情,这就大错了。须知劫掠人钱财,第—先要探明钱财的来路。倘是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诚朴君子、高尚贤人积苦积勤得来的钱,你劫掉了他,在他既不能养家,在人又无以劝善,既违天理,又背人情,很不可,很不可!不比贪官污吏、恶僧奸商,劫他的财,伤他的命,既顺人情,又循天理,你们懂得么?”

众人都道有理。嗣后自当依言行事。

说着时,庄客进回,酒席已经摆好,孙大头邀甘凤池等到中堂坐定,轮流把盏,说说谈谈,异常欢喜。孙大头道:“甘爷,你方才说,要委我们办一件事,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的事?”

甘凤池道:“昨天上午时光,扬州码头上,是谁做的生意?”

孙大头道:“我们做生意,都在酉刻以后,酉刻以前,再也不做的。上午时光谁呢,可不知道了。”

甘凤池道:“长江中除了你们这一班之外,还有谁?你们大概总知道。”

众人都道:“除了我们,再没有做生意的人了。”

甘凤池道:“这个可就古怪了。现在就烦你们查一件事,昨日午初,在扬州城外沿江一家客店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娘,鹅蛋脸,秋水眼,眉似初三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头上红绉包头,两耳带着金环子,身上蜜色绣花大袄,内衬大红绉紧身,红绉甩裆中衣,妃色百摺裙,翠绒小靴子。随身行李,只有两个铜瓮。被一只不知姓名的小船哄了去。拜托你们,替我好好的侦査。查着了,不论是人是船是物,求你们立刻就报知我。”

众人道:“昨日午初,今天是初五,昨日就是九月初四日了。”

甘凤池道:“众位省得么?”

众人应道:“省得了,甘爷爷。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立刻分头替你査去,有了消息,立刻就来报你。”

甘凤池大喜,手执酒壶,站起身,一个个的敬去。斟酒一巡,向众人道:“借花献佛,我这件事,重托了众位了。”

众人道:“甘爷放心,我们竭力替你办去。”

—时席散,众人辞别了甘凤池,各自分头干办去了,凤池见他们这么勇跃,先宽了两分心。

盼到天夜,陈占五先回,报说没有音信。接着孙大头、黄德三也来了,也说不曾查着。甘凤池道:“只等金毛毛、朱阿虎消息了。”

说着,庄客报金、朱两头领回来了。众人迎出,见金、朱两好汉,袒着衣襟,大踏步进来了。甘凤池问他事情。也说未有眉目。甘凤池听了,很是闷闷。孙大头道:“小爷放心,明日无论如何,总替你探一个水落石出。

次日,众人身起,不见孙大头,庄客回说孙头领赶四鼓就过江去了。众人问:“带了几个人去?”

庄客道:“就只四个摇船的。”

甘凤池异常感激。

时才过午,人报孙头领回来了,众人起贺道:“恭喜甘爷,得了好消息也。”

甘凤池忙问:“诸君何由知之?”

众人道:“爷想罢,要是没有好消息,此刻怎么会回来?天又没有晚。”

说着时,孙大头早大踏步进来了。甘凤池起身探问。孙大头道:“小爷,你这桩事情,真难办。我今儿天没有明就过江,査到这会子,才有点子眉目。”

甘凤池大喜道:“有点子眉目了,好极好极!”

孙大头道:“昨日找了半天,真是白费心思,不意他就在扬州城里。”

甘凤池惊问:“那女子就在扬州城里么?”

孙大头道:“错也不多。”

甘凤池道:“敢是不在扬州么?”

孙大头道:“小爷且别性急。你不是说有两个铜瓮么?现在左卫街上一家骨董铺里,金光闪烁。我问他们,说是前日收下来的。”

甘凤池道:“何等样人卖给他们?”

孙大头道:“这却没有问过。”

甘凤池道:“孙大哥,你为了我的事,这么辛苦,我很是感激你。待你吃过了饭,我就跟你去走走。”

孙大头道:“热血卖给识货的,只要爷知道,辛苦点子算什么!”

甘凤池道:“难得大哥这么义气,快吃饭罢,我们都已吃过了。”

孙大头道:“要走就走,扬州也有饭铺子呢。”

于是一同起行。

渡过了江,行无多步,早到左卫街上。大头在前,凤池在后。一会子,大头站住了脚,骨董铺已到了。二人进入铺内。凤池留心细看,并不见铜瓮影踪,问大头道:“孙大哥,你说的在哪里?”

孙大头指道:“这不是么?”

凤池照他所指的地方瞧去,哪里有什么铜瓮,是两个菜花铜的痰盂,不禁大大失望,笑道:“大哥,你误会了,这不是铜瓮,是痰盂呢。”

孙大头羞惭的很。凤池拖住了手,引他瞧这样,瞧那样。孙大头道:“甘爷,咱们外面去罢。”

甘凤池一定不肯,从东壁瞧到西壁,触目惊心。忽见西壁书架上摆着一个温润莹洁的白玉双鲤鱼。这白玉双鱼,是延平王赐与凤池之祖甘国公的。凤池周岁抓周,恰恰抓了这东西。祖母陈太君就把这玉鱼赐了他。过周岁才只一月,遭着囯难,就避到了母舅家来,这玉鱼一竟佩带在身,直至上回定亲,才解给陈美娘佩带。结婚之后,并未收回,现在忽然瞧见,怎么不触目惊心呢!怔了半日,问店伙道:“你们掌柜呢?我要问他几句话,烦你请他来。”

店伙问了姓名进去。不一时,引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来。凤池拱手见礼。那老者问:“客官有甚指教?”

凤池道:“我要向贵铺买这玉鱼儿,不知需价多少?”

老者索价一两五钱银子。凤池道:“一两五钱真不贵,小子自当遵命。只是还有几句话要请教。”

老者道:“客官有话尽吩咐,小老儿苟有所知,无不尽情回答。”

甘凤池道:“老丈能够如此,好极了。请问这头玉鱼,是贵铺收下来的?还是人家寄售的?”

那老者道:“是本铺收下来的。”

甘凤池道:“收下来有几多时候了?”

那老者道:“咋日才收下的。”

甘凤池道:“拿上门的,是何等样人?”

那老者道:“是一个和尚。”

甘凤池猛吃一惊,面子上却故意做出十分镇定,问道:“这和尚有几多年纪?”

那老者道:“天色已晚,瞧不甚清楚,约模三十左右呢。”

甘凤池听毕,取出银子,交掌柜兑过,取了玉鱼,向孙大头道:“咱们家去罢。”

走岀古玩铺,找一家茶坊坐下,沉思了好一回,开言道:“孙头领,这一回的事,我很感激你,,我与你后会有期,就此告别了。”

孙大头道:“小爷,你要哪里去?热剌剌地才聚首,怎么又要说分别?”

甘凤池道:“既有聚首之时,就有分离之日,何况我身有大事,这回分离了,下回依旧可以聚会的。”

孙大头一定不依,定要拖他回家设筵恭践。

甘凤池道:“何必多此一举。大丈夫结交,不过是披肝沥胆。此种繁文末节,都可以不必。”

孙大头又要厚送赆仪,凤池也不肯受,口说身边还有几两银子,足够盘川之费。孙大头没奈何,只得就扬州城中,找一家馆子,请甘凤池吃了一顿,珍重而别。

不言孙大头回到瓜洲,且说甘凤池别过孙大头,离掉扬州城,沿江而下。每遇名山古刹,佛舍丛林,总是停骖驻马,密访明査。这日,行到上海龙华寺,无意中遇见了师傅路民瞻。凤池喜极,赶忙上前,行礼相见。路民瞻道:“凤池,可喜你大仇已复,怎么不在家中,倒在这里游玩?”

凤池道:“师傅,一言难尽。”

随把经过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问道:“师傅,你老人家可以帮帮我忙么?”

路民瞻道:“师傅何消你说得,只是此事先要着手侦查,倒不很容易呢。现在不如分路行事。你且东入浙江,访你岳父并吕四娘。我则西入太湖,赴曹仁父之约。仁父约我在西洞庭山呢。有四娘仁父并你岳父,就容易办了。”

甘凤池道:“何必要这许多人?”

路民瞻道:“吕四娘是一定不能少的。因为女子跟女子,可以亲近。你岳父在天台、雁宕,如何好不知照他一声儿?再者侦查的事情,人手愈多,愈是容易。”

凤池大喜道:“悉听师傅吩咐。”

当下又叙了一回别后事情,师徒两人,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而去。临别,约定在西洞庭山相会。

却说甘凤池从水路赴沆州,坐的是杭沪夜航船。同船乘客二三十人,内有两人,是杭州缎商,到上海来收账,身边藏有三五百两银子。还有一个和尚,口称是普陀后寺僧人,却顶门上没戒瘢,体魄很是雄伟,见人问讯,很有少林家数,双目眈眈,很注视缎商的银包。

这夜,走至黄渡相近,和尚从袖中取出缘簿,向众人写愿。第一号,开口就要写银百两,那人略应得迟一点子,被和尚提起双足,推出篷窗:“卜冻”一声,掷下水中去了。满船之人,尽觉骇然。第二号就是缎商。那和尚道:“施主量力捐助,小僧也不敢过分强求,化施主个白银三百两罢。倘然施主不肯赏脸,莫怪小僧鲁莽。”

说罢,打一个问讯,缎商唬得没口子答应。那一个缎商,接着也写了二百两。其余众趁容,也有写二三十两的,也有写十两八两的。何消一刻,早写了千金左右。只剩甘凤池与两个客人没有写。此时凤池调神息气,早已预备多时,忽见那和尚送上愿簿,打问讯请写善愿。凤池气运指尖,只用中指向和尚身上轻轻一点,瞧那和尚时,早昏眩过去了。众人惊喜欲绝。凤池道:“众位的银子,请各自归认了去。”

众人依言,收回了银子,都来叩谢凤池。凤池笑道:“区区小技,何足称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