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标兵道:“谁是刺客,此刻还不很明白。光景就是镇台夫人呢。”

凤池听了,又吃一惊,忙问镇台夫人为甚行刺镇台,那标兵回说不知道。这一来真出于甘凤池意料之外,怔了半天,那标兵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得且回客店。

举步徐行,才转得一个弯,打锣开道,却是本县知县镇台衙门验尸去。轿后瞧热闹的人,跟了不知多少。甘凤池转念,不如跟他们去瞧瞧,到底刺死了哪里。不意跟到镇台衙门,把守角门的兵弁,只放了知县轿子并衙役等进去,瞧热闹的人,依然拦在角门之外。比时沿照墙直至辕门,万头攒动,都是人,望去黑压压,宛如鸦群蚊阵。候了好半天,不见动静。甘凤池不耐烦,先回客店来了。

回到客店,才洗过脸,喝得一口茶,忽听得隔壁房里,有人放声大哭。那哭声异常悲惨,又似有人在那里解劝。甘风池再也耐不住,霍地起身,走出房,到隔壁那间门口。见房门开着,门帘垂着,掀帘入内,房内两个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一个才只十六七岁。痛哭流涕的,就是这十六七岁的少年。甘凤池一见,心中很是不高兴,暗道:“男子汉,大丈夫,凭着少年的志气,少年的精力,甚么事情不好干,却学着婆娘们呜呜咽咽哭泣,终不然天下事,哭泣—回子,就会好的么?”

才拱手问那四十左右年纪的道:“长者,你们二位是什么称呼?”

那人道:“是愚父子。”

甘凤池道:“原来是贤父子。那么,这位少爷为甚这么伤心呢?”

那人道:“他为一桩极好的好事将要成功,忽地遭了意外,失望极了,所以伤心。”

甘凤池道:“甚么事?难道不能够挽回么?”

那人摇头道:“不能够,不能够。”

甘凤池生就的侠心义胆,就探一句道:“你们自己不能够,也许旁人倒能够出力,可将情节说给我听听。”

那人道:“你听见也没中用。我这儿子,为了婚姻的事,悉索敝赋,千里就姻。不意咱们才到这里,他岳家就出了件极大的乱子。看来婚事已成画併,台驾有甚法子呢?”

甘凤池道:“他岳家姓什么?做什么的?”

那人道:“姓秦,做这里镇台的。”

甘凤池又是一惊,暗忖:“这秦德辉是我之仇雠,却是他之婚姻。我才快意,他又伤心。感触不同,怀想遂异。既而转念:‘我正要探听秦德辉家庭,他们既是亲戚,想来必定知道,何不就向他探听呢?’随问他道:“秦镇台有几位少爷?几位小姐?想来长者总都知道。”

那人道:“秦镇台并无子嗣,娶了三五位姨太,都没有生育,只有正室甘夫人,生一位小姐,闺名叫肖华,姿容绝世,聪慧过人,镇台夫妇,爱如珍宝,就许配我这小儿。”

甘凤池道:“长者贵姓台甫,少君雅篆,都不曾请教。”

那人道了姓氏。

原来此人姓陈,名晋,字子刚,是扬州一个老学宿儒。那少年,号律和,本宗姓江,原是子刚的外甥,因子刚后,才过继作儿子的。这陈子刚七年前应秦总兵之聘,来署教授肖华。律和随父侍读,两小无猜,异常友爱。律和诚挚,肖华聪慧,切磋琢磨,十分的有益。律和长肖华两岁,肖华称之为兄。

去年,秦德辉在协台任上,肖华忽感一病,凶险的很。起初请几个不相干的医生,服下药去,毫不见效,后来请到一个名医,识准她是相思病,告知德辉。德辉叫夫人转展探察,察出真情,知道肖华与律和,虽无肌肤之亲,却有精神之爱。于是挽出标下两个兵弁,担任作伐。陈子刚不敢执拗,应允了这门亲事,师生变为翁媳,同学化为夫妇,如何再好在一处诵读呢?陈子刚辞了馆,带子回家。

秦约他明年成婚,来衙招赘。言明每年里男女家住半载,生下孩子,分顶两姓香火。到今年奉到恩旨,升署登州镇台。秦镇台就选定吉日,专函通知陈子刚,叫他送子完姻。陈子刚父子,自然欢喜,收拾行装,水岸兼程的赶了来。赶到登州,借了客店,子刚衣冠齐楚,到镇署拜会了秦德辉,约定次日,即由镇署打轿来接娇客。到了这日,不见轿子打来,赶到镇台衙门,见不象办喜事模样,衙门里乱得一团糟,都说镇台被刺身死,刺客就是镇台夫人。律和唬昏了,所以一味的哭泣。当下陈子刚就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甘凤池听了,依旧不得要领。

过了一宵,外面纷纷传说,事关大员被刺,所有嫌疑各犯,已本县亲自押解进省去了。甘凤池暗想:“此事很是奇怪,须得暗地跟随,细细侦査他一番。”

随即算清了帐,离了客店,径向济南一路追去,只走了半日,早已追着。只见一行车轿,正在一个镇集上打尖。甘凤池也打了个尖,与差役们讲话,乘间探听消息,依然不得要领。忽见里头大乱,—个当差的形色仓皇出来,速喊:“传地方!传地方!”

随见里面奔出一个汉子,光着头,满头上暴起青筋,双眼如铃,极汗交流,见了人,正跺脚,嘴里速称:“不得了!不得了!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说着,又连跺其脚道:“要命!要命!”

差役们见了他,满堂的站起来。甘凤池才知道这就是知县老爷。众差役见老爷这个样子,没做道理处。一个差头上前打千,听候示下。只见老爷道:“死了人了,你们知道么?”

差头道:“谁死了?老爷。”

那老爷道:“镇台太太,是此案的要犯,她死了,我老爷也活不成了。”

差头道:“镇台太太怎么会死的呢?”

老爷道:“你们进来瞧,现在死定了呢。”

差头跟随进内,只见镇台夫人横尸在地上,淌了一地的血。脖子左旁,撂着一柄剪刀。正是: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差头暗忖:“老爷这个干系,可真不小。”

说着时,地方也已传到。见了知县,知县问了几句话,知道还没有出境,急忙飞报府衙,请委邻封来此相验。那差头道:“老爷检验过么?镇台太太有没有别的缘故?”

—句话提醒了那知县,赶忙入内搜寻。不多时搜着一纸冤书,从头细看,才知甘夫人为整理女公子妆奁,特开了镇台体己箱子,瞧见了几件甘家的传家至宝,查问起来。镇台酒后忘情,失口道:“那是台湾一富家,被我杀淖,抄掠来的。”

甘夫人再三根究。镇台忽然醒悟,乘着酒意,大喝道:“你来了吾家十五年,肖华已经十四岁了,还怕你变心么?”

甘夫人才知秦镇台是甘家的仇雠。当下满脸笑容,不作他语,殷勤劝酒,把秦镇台灌了个稀泥烂醉,一刀刺死。因恐当官受辱,所以半途自尽,请毋干累解官等语。那知县瞧了,一块石头落地。

差役们传说出来,甘凤池听了,不胜感慨,暗忖大仇已报,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星夜回镇江见舅舅,报知一切。谢品山也很慨然。

凤池在家住了一月有余,便禀明品山,到河南去娶亲。品山要替他排场一切,凤池力辞不要。品山没法,只替他铺设了一间卧房,床帐衾枕,置办得十分精美。凤池单骑就道,在路一月有余,在河南地方,与陈四父女碰见了,就在客店中成了花烛。新婚之后,不意就遇着这熬风景的嵩山毕五,凤池见他死不肯退,便运宝剑刖掉他两足,夫妇两个,驾着骡车,没事人似的,一路车尘马迹,向江南大道去了。陈美娘道:“这狗强盗倒也有点儿本领,亏得是你我,若是等闲的人,早吃那厮坏掉了。”

甘凤池道:“就为怜他一生好功夫,练成很是不易,才斩了他双足,不然早斫去他脑袋了。”

陈美娘道:“这厮还有命么?”

甘凤池道:“有良药,可以不死,只是留得性命,做贼,总也不能够了。”

在路无话。

这日,行到江边,离镇江只有一江之隔,凤池嘱咐陈美娘:“且在滨江客店里打了尖,先过江去关照舅舅,舅舅听得咱们回来,总万分的欢喜。”

陈美娘允诺。当下甘凤池渡过长江,径投谢村来见舅舅。

进门见表兄谢良甫正与家人们讲话,凤池叫了声:“表兄!”

良甫一见,欢喜道:“咦,表弟回来了。表弟妇在哪里?”

凤池道:“舅舅在家么?”

良甫道:“在邻村喝酒,去得没有几时。”

凤池道:“恁地不巧,表弟妇已到。”

良甫道:“在哪里?”

凤池道:“在过江江边客店里。禀过了舅舅,才敢领她进门。”

良甫道:“偏是表弟这么多礼,我就替你去喊他老人家来。”

说毕,便飞也似出门去了。

才只半刻,就见舅舅谢品山、表兄谢良甫,一先一后的走进门来。凤池见了舅舅,磕下头去。品山双手扶起道:“玉儿,你风尘劳苦,这个礼免了罢。外甥媳妇,为什么不一同领了来?我急欲一见呢。”

随向良甫道:“你进去回你母亲,叫你媳妇带了两名仆妇,坐轿到码头接去。另外备一乘空轿子,你同表弟带两名庄客,过江接去。”

一面又吩咐厨下办酒,预备接风。良甫应了两个“是”,入内去了。

甘凤池见舅舅这么恳挚,心下异常感激。一会子,表兄表嫂,带领仆男仆妇,船轿双备。水陆兼程,长江中一帆风顺,—转瞬就过了江。凤池引着,到客店一瞧,不觉又出了―柱惊人岔事,把众人都唬得面如土色。

欲知所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