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甘凤池见两个水贼装模作样的恫吓乘客,心里不禁暗笑,忖道:“这种狗一般的人,诛掉他徒污我宝剑,很不值得;放他在此,又为行旅之害。眉头一皱,忽地生出个计较来,叠了食中二指,向船头上那个轻轻一点。那水贼早似中着电气似的,麻木住了,擎着板刀,呆立在那里。凤池又把船梢上那个也点住了,随问众人道:“咱们乘客里有会使船的么?”

早有四五个人,应声说“会”。甘凤池道:“有会的最好,咱们同舟共济,大家辛苦点子,渡到了镇江再说。”

四五个乘客,才待动手,瞧见两个水贼凶恶的样子,早又唬住了手。甘凤池道:“别怕别怕,早吃我点住了穴,不中用的了。”

说了两遍,众人才胆大了,拽起风蓬,依然使风而行。

行了一日一夜,已抵镇江码头。江上江下的人瞧见两个水贼怒目持刀,都各诧骇。凤池知道他们不能为恶,于是用手法把他们点醒。不意在官人役,早已持链下船,把两水贼一古脑儿锁了去,自然官法如炉,还他个恶人恶报,我也没暇去写他。

如今单表甘凤池,到了镇江,便向离城五里之谢村来。久客乍归,听到两岸乡音,心中倍觉欢喜。行至村口,只见舅舅谢品山策杖而来,态度虽然如故,面貌却苍老了许多。甘凤池抢步上前,叫声“舅舅”,行下礼去。谢品山出其不意,猛吃一惊,急问:“台驾是谁?敢是认错了人么?”

甘凤池道:“舅舅,不认识我了?外甥甘凤池,乳名玉儿的便是。”

谢品山怔了半天道:“玉儿,你我又在梦里不成?”

甘凤池道:“外甥真个回来了,舅舅。”

谢品山瞧了瞧天,瞧了瞧凤池,又把自己腿上的肉拧了一把,觉着有些痛,知道这一回不是梦了,方才大喜,携住凤池的手,说道:“咱们家去讲罢。你这孩子,几乎不曾把舅舅想疯了呢。这几年你在哪里?怎么音息全无?”

说着时已到家中。凤池道:“舅母是康健的?表兄表嫂都好?”

谢品山道:“都好。”

甘凤池道:“外甥先要舅母跟前请一个安,然后再出来长谈罢。”

谢品山陪入,见过舅母沈氏,问起表兄,知道因事入城去了。这夜,谢品山宿在书房里,跟凤池两个谈心。

看官,要知甘凤池家所遭的冤祸,须得先把他家世来历叙明。这甘姓原也是世代将家,凤池之袓名叫甘辉的,在赐姓延平王部下,官为中军提督,爵封崇明伯,永历末年,死于金陵之役。凤池的老子甘英,在嗣王郑经部下当一个中军守备。谢品山是个文官,职为王府典礼官,就为甘国公没于王事,东宁自藩主以下,待到甘氏子孙,无不另眼看待。康熙二十二年,清兵入台湾。甘英跟随刘国轩,出屯牛心湾。清兵前锋蓝理、曾诚、吴启爵、张胜、许英,阮钦为、赵邦试等七船抢进湾来。甘英驾舟,突浪面前,纵火焚烧敌船,风发潮涌,清锋七船,簸荡飘散。清水师提督施琅,亲督大舡,冲围赴援。甘英与刘国轩分为两翼夹击。

甘英一箭,射中施琅右目。无奈施琅是个劲敌,分兵三路,拼命杀来,不列大阵,用五艘攻一艘的新战斗法。甘英随着刘国轩,猛发火箭喷筒,毒焰张天。清兵至死不退。甘英力战身亡,大小战舰三百余艘,悉被焚毀,刘国轩由吼门逸去。

清兵乘胜入台湾,到处淫掠。甘国公父子都殉了国难,所存—门细弱,何堪御侮。清兵逼近邻右。谢夫人就把凤池交给奶妈子,叫她逃向舅老爷家去,嘱咐道:“甘氏两世,惟此而已。”

奶妈才抱凤池出后门,前门清兵早进来了,见人杀人,见物抢物。谢夫人怕受辱,投井而死。甘国公两个姨太太,也都悬梁自尽。众婢仆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转瞬间风流云散。甘英的妹子苕华,年已十五,为一卒所得,强欲污辱,苕华抵死不从。正撑拒间,一少年将军乘马入,喝退小卒,救出苕华,并为殡殓阖门尸体。甘苕华一因感激恩徳,二因无家可归,遂委身少年,成为夫妇。

这少年姓秦,名德辉,原是谢品山家家奴、为犯了奸淫的事,谢品山要把他处死,太夫人不忍,暗地纵他逃去。德辉航海到中国,投奔在施提督麾下。此番随征到此,因素艳甘苕华姿色,遣兵一队,先来掳掠。他自己乘间市德,果然哄骗到手。苕华是个不出绣阁的贵女,谢姓家奴,况已逃走多年,叫她如何认识,不然,如何会吃他骗上手呢?嗣王朱克琰等捧印投降,都做了清国俘囚。

谢品山就一叶扁舟,泛宅浮家,归隐去了。后来因见镇江城外之谢邨,境地清幽,好在邨中三二十家人家,都是姓谢,遂觅地卜宅,做了个江南寓公。

甘凤池家的人亡家破惨祸奇冤,凤池自已却不很明白。到十岁上,遇着个大侠路民瞻来镇江卖画。民瞻见凤池骨相非凡,心地纯厚,发愿收他为徒。于是引诱他出谢村,领到山深林密之听,悉心教练,面壁二载,练剑三年,堪堪造成个剑侠,才准他入世行道。

看官,这剑侠非比寻常拳术,须要有三个资格,才能够升堂入室,第一要心地纯厚;第二要体魄坚强,第三要智慧绝人。这三项资格里,心地一项尤为要紧。因为侠家的练剑,差不多道家的练丹,心地不良,再也不得好果。宝剑未成以前,须先面壁练气,宝剑既成之后,便能剑气合一,运行自如,水断蛟龙,陆斩虎豹,飞击鹰鸷,无不如意。到了这么的程度,剑侠已经是毕业了。由此入世行道,攘除奸凶,铲削强暴。最要紧的是六不,甚么叫六不?是:不慕荣华、不贪贿赂、不近声色、不避权贵、不轻然诺、不尚意气、勤行不怠。到一二十年之后,功行圆满。那时节,精气神剑,合面为一,便能超凡入圣,离掉侠界,登入仙界了。

甘凤池此时,才造到个剑气合一的剑侠。拜别师傅时,师博嘱咐路过金陵,须小作勾留,那边当有奇遇。凤池疑信参半,不意果然遇着陈美娘这段奇缘。

甘凤池回到谢村,见了舅舅,甥舅两个,坐下谈心,甘凤池就把这五年中如何从师、如何练剑、如何运气,倾筐倒箧,说了个尽净。谢品山道:“我的儿,你有这么一日,做舅舅的听了也欢喜。你知道么?你原是将门将种,并且身负奇冤,现在这么,不但箕裘可绍,大仇也可以报复了。”

甘凤池道:“舅舅,我正要请教你,到底我这一身,负什么奇辱大耻?师傅也曾提过,只是不肯细说。”

谢品山道:“我的儿,自从你会吃饭时,这个仇就结下了。”

就把秦德辉掳去甘苕华,杀死甘姓一门之事,说了一遍。甘凤池听了,顿时怒发冲冠,问道:“舅舅,你知道这姓秦的在哪里?甥儿就要去找他,快告诉我知道。”

谢品山道:“就要报仇雪耻,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十多年都过了。”

甘凤池道:“不曾知道呢。十多年不异一时半刻,易过的很。如今知道了仇人,一时半刻,差不多就是十多年,很难过!很难过!”

谢品山赞叹道:“难得你这么有志气,令祖为不死矣。但是这个仇,怕你一时半刻不易报呢。此奴近来很蒙恩眷,由游击升为副将,现在方署登州镇总兵呢。”

甘凤池大喜,站起身道:“谨谢舅舅指示,感激的很。甥儿就告辞了。”

谢品山道:“你到哪里去?”

甘凤池道:“登州去找秦德辉。”

谢品山道:“登州远在山东,一时何能够到?”

甘凤池道:“早走一日,早到一天。山东虽远,究竟不是万水千山。甥儿去志已决。”

谢品山道:“玉儿,你知道登州的路径从哪里走近?”

甘凤池道:“不曾知道。”

谢品山:“登州地系滨海,陆路不如水程,坐了海船,顺风扬帆,三四天便到了。有时风利,只消一二日呢。”

甘凤池大喜道:“舅舅,我真感激不尽你老人家。”

谢品山道:“玉儿,你出去了五年才回来,回到家里,住得一宵,又要去报仇。报仇原是大事,我也不好阻止你,只是舅舅有了年纪,已经是风中残烛,总算抚养了你一场,这一世里,不知能会多少回的面。既然回来了,又何妨住个三五天呢?”

甘凤池见舅舅这么说了,只得住下。

一过四天,凤池又要起行。谢品山道:“玉儿,我望你—路顺风,大仇报复之后,早早回来,免得人家挂念,再者你那泰山约你秋风起,嵩山相侯,也须早早的赶去。”

凤池—一应诺,端正了行李,拜别了舅氏,下落海船。

这海船不比江艇湖舫,全恃风力驶行。在长江里风还顺,一出海口,恰恰风平浪静,于是下锭候风。候了一整天,海面上才有些微风,使着帆横海而行,偏偏的风头不顺,走了七八天,才抵登州码头。此时甘凤池已经闷慌了,跳上岸,就赶进城去,下了客店,问明镇台衙门所在,急急忙忙赶去,想先探视一回儿。不意行到那里,只见左右两角门开着,镇标兵弁,乱哄哄的出入,好似衙门内出了甚么大事似的。凤池心下诧怪,打听旁人,都说不知道。后来向到一个标兵。那标兵道:“咱们大人出了事了。”

甘凤池道:“是不是镇台大人出缺了么?”

那标兵道:“是的。”

甘凤池失声道:“哎哟!我白来了一回了。”

那标兵听了,只道他投奔镇台谋差缺的,笑道:“你老哥不必懊悔,咱们大人,从来不肯照应乡亲。往年投奔来的,别说差缺,连钱都借不到半个呢。”

甘凤池道:“我倒不是为差缺,我要请问,镇台大人几时殁的?”

那标兵道:“才咽气。昨儿还下校场看操的。”

甘凤池道:“谅是急病身死。”

那标兵道:“是急病身死倒好了,是被刺身亡的。”

凤池听了,吃一大惊,忙问谁刺死他的。

知欲那标兵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