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邓锦章很是不平,常借事探问师傅所以疏远汤龙的缘故。张兴德终不肯说。汤龙于各种拳艺,进步非常迅速,屡屡请益,张兴德颇难对付。汤龙对于邓锦章,却非常要好,邓学技时有未至,汤龙时时从旁指点,因此邓锦章十分感激汤龙。

一夕,汤龙与邓锦章谈论技击。汤龙道:“闻得俞派以罗汉拳为最精,是不是?”

邓锦章道:“怎么不是!咱们师傅最精的,就是罗汉拳。”

汤龙道:“此技第八解第十一手作何形式?烦你代为探问。我于这一解,颇为疑惑。师傅尊严,又不敢擅问。”

邓锦章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我就去问师傅是了。”

说着,起身欲去。汤龙拖住道:“快休如此,师傅多疑,你这么询问,定然要穷根究,必不会告你。”

邓锦章道:“那么,怎样探问呢?”

汤龙道:“后日,是师傅生日,咱们醵金为寿,俟他老人家饮酒微酣时,你就有意无意的问他。只说外间人议论,这一解失传已久,现在没有会的人,此语确否。师傅倘然见告,必须留心静听,不必多问,启他的疑心。你听到了,就转告我知道。”

到了这日,众门生醵金为寿,张兴德异常高兴,喝了八九壶的酒,邓锦章乘间询问。张兴德时已半醉,不觉多口回答。邓锦章告知汤龙。汤龙喜极,再三称谢。次日晨起,汤龙忽失所在。众门生告知师傅。张兴德顿足道:“果然我怀疑不错,你们快瞧瞧,马棚里我那一个健骡在不在,要紧要紧!”

原来张兴德有一头健骡,日行五百里,是关外一个商人赠的。当下邓锦章奔到马棚一瞧,哪里有骡子的影子,回报张兴德。张兴德道:“锦章,你昨晚为什么替强盗做侦探?”

邓锦章道:“徒弟实不知情,求师傅恕罪。”

张兴德道:“不知情也还罢了,他进来时光,我心里就疑惑,因欲徐观其变,没有说破他,不意被鼠辈先觉,此人曾为孔家手法所困,他知道此技,只有俞家能够破掉,必是学得没有完全,所以辗转窃取。这一情节犹可原,偷我的骡,明明心怀不良,有意相陷了。幸喜这一着我早已料到。锦章,你赶快到州衙去报案。”

众门生道:“骡行迅疾,怕州里捕役追不及呢。”

张兴德道:“不必多讲,快去快去,迟了怕有祸呢。”

邓锦章遵命到州衙进状。过了两天,没有消息。张兴德又亲自诣官,请为追比。衙门中人,都笑张兴德做了镖师,家里遇盗,还不瞒着人,大张晓谕的闹开来。

不意歇掉月余,本州州衙忽接着一角缉捕公文,是河南归德县来的。内称有贵官南归,遇盗被戕,贵重物品,尽被劫掉,该盗遗有一骡,骡身烙印,有认识的说是张某之物等语。州官检査张兴德控追状纸,移至归德,才得没事。张兴德闻知此事,立即具金入署,请赎原骡,一面遣散门徒,告别乡里,奋然道:“我在江湖上走了二十多年,从不曾失过手,不意今回败在鼠辈手里。我此去跨骡寻仇,不管山南海北,地远天高,找不着这小子,誓不回来!”

妻子牵衣哭阻,哪里阻挡得住。一日,骡子解到,张兴德便跨着去了。

却说假汤龙赚到了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手,即忙离掉宿州,恢复他的嵩山毕五本来面目。行到归德地界,遇见一起南旋的贵官,心中一动,暗忖,张兴德那么古怪,何不先陷他一陷,然后再想法子救他。当下就动起手来。虽有几个保镖的,哪里够他一挥发,一时财也掳了,人也杀了,临走,还遗下一头骤子,种下这么一个祸根子。总算是报答师恩,把赃运回了家里,单人匹马,欲投锦屏山云家庄,与云中雁一较上下,不意在路遇见了几个老伙伴,谈起别后情形,毕五就把找云中雁较量的话,说了一遍。伙伴道:“咱们同去走走。如果到了闹不开的地方,也好解劝解劝。”

于是结伴同行。

行了两日,忽然遇见一乘骡车,车中一男一女,女的是个姑娘,男的是个老头儿,瞧模样仿佛是父女,看他去迹来尘,知道行囊中金银不少。毕五不禁馋涎欲滴,向伙伴打了个暗号,跟着车儿走。一时打尖,见父女两人下车,行李无多,只有两个铜瓮,铜色金黄闪烁,光可鉴人。每遇打尖,总是亲自提携,瞧光景很是郑重。这夜,在客店里,忽然又来了个美少年,意气豪华,举动阔绰,跟老儿父女,相聚甚欢,次日,老儿命具了花烛,叫那姑娘与美少年就客店中举行合卺礼。老头儿赠嫁,就只两个铜瓮。这姑娘做了新娘,明璫翠羽,金钿玉钗,美丽宛似天人。这许多装饰品,都非仓猝办的到的,见他一件件都从瓮中取出。铜瓮并不甚大,怎么能够取之不竭,用之无穷?到了夜里,新人卸装,依然一件件置放瓮中,那老头儿自从女儿女婿合卺之后,早忽忽地跨着马去了。

毕五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所谓艺高人胆大,带了两个伙伴,拨门而入,见室内灯火微明,静悄悄声息俱无,毕五放出夜行工夫,鹭伏鹤行,行近床前,揭开罗帐一瞧,见一对新夫妇,跏趺对座,合目养神。毕五手举钢刀,尽力斫去。斫到那两人身上,软如棉絮,柔若无骨。那少年也不惊慌,也不恼怒,徐问道:“你们要钱财么?在床下瓮中,拿了去就是了。”

毕五极力提掇,可也作怪,这小小两个铜瓮,竟然不能移动分毫。心中暗诧,平时三五百斤重东西,常常提掇,怎么今儿这么的不济?知道所遇必是异人,忙欲退出。两个伙伴,早挥刃而前,连床劈下。美少年恼得性起,跳下床,只把衣袖一拂,两个伙伴,都跌向窗外去了。美少年笑顾毕五道:“你是否是盗魁?”

毕五知道逃已不及,只得应了一声:“是。”

美少年道:“蒙你光顾,想必是要我这两瓮了。”

随向床下提出两瓮,轻如无物,放在地中,指道:“你拿了去罢。”

毕五用力提掇,重若万钩,依然丝豪不动。少年笑道:“这么娇怯,如何还做强盗?去罢去罢!”

毕五唬得极汗满身,逃了出来。回到房中,—夜不曾合眼。

次日少年夫妇驱车东行。毕五好奇心胜,暗暗跟随,要瞧一个究竟。遥尾了二十余里,少年忽地回转头来,喝道:“你不要活命么?”

嗔目一叱,电光从眼睛里直射出来,相隔十多丈,已绕到毕五身上。毕五的双足,才被这电光绕了一绕,其凉如水,早已昏绝过去了。两个伙伴追上瞧时,见毕五两脚,都已齐胫刖去,唬得魂不附体,顾不得毕五,各自逃命去了。恰好云中燕、张人龙等一众血滴子队经过,见了这么一个刖足血人儿,都哗噪起来。云中燕眼快,叫道:“这不是毕老五么?怎么这个样子?”

张人龙道:“哎呀!这是被神剑斩的。离此七十里,有一个神拳王瑞伯,家有良药,可以医神剑伤痕。”

云中燕道:“王瑞伯,是浙江宁波人,我也认识。既是这么,药我去取,你们快扶他店里去。”

张人龙道:“好好。”

于是分道扬镳。云中燕自向王瑞伯家取药去,张人龙便扶毕五上马,平卧妥贴,鞭马飞行。行到夕照衔山,才抵客店。突如其来,因此众人都不很明白。

当下用药替他敷上创口,用葠汤把他灌醒。毕五张开眼道:“云大弟,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云中燕就把路过相救的话说了一遍。随问:“毕五哥,你受了谁的作弄,狼狈到这个样子?”

毕五叹了口气道:“从今后,我可不敢气傲了。泰山虽高,泰山之上有青天;江海虽大,江海之外有大洋。这一回的事,说出来又是惭愧,又是惊骇。”

云中燕道:“怎么毕五哥也会惊骇呢?”

毕五先把受了云中雁一拳之亏,立志寻师习艺,隐姓埋名,在江南地方,巧遇了个邓锦章,如何同到宿州,如何参谒双刀张,双刀张如何不肯收留。云中燕道:“此公巨眼,一眼即知真伪,真是名不虚传。”

毕五又把邓锦章如何苦求,双刀张如何应允,自己如何用手段笼络同学,如何密偷拳艺,窃骡宵遁。云中燕道:“毕老五,你这一着棋子太歹毒了。”

毕五道:“一来怕他追来,二来引他到了一条路上,可以多一个帮手。”

遂把到了河南如何做案,如何遇见父女两杰,如何动手,如何受亏的话,说了个仔细。云中燕道:“毕老五,你这祸闯的真不小。双刀张的能耐,你总知道,他受了你这么作弄,难道肯善罢甘休不成?我怕他这时光早到河南来找你了。”

毕五听了,顿时踌躇起来,停了半晌道:“云大弟,你真料事如见,此事如何料理,还得你想一个法子。”

云中燕道:“此事且慢着,现在还有一桩很要紧的事。”

毕五道:“还有何事?”

云中燕道:“就是你利害切身之事,你自己瞧瞧,现在双足被刖,寸步难移,那不是最要紧的事么?”

毕五道:“云大弟,一句话提醒了我,双足被刖,不能复生,如何想法呢?”

张人龙道:“云兄最有巧思,此事还是求求云兄罢。”

毕五听了,果然哀恳云中燕。云中燕道:“法子不难想,只是问你,今后还与云家作对不作对?”

毕五道:“那原是我一时之错误,再不作对了。”

欲知云中燕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