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年羹尧见盗众软求,随道:“你们要我饶他,须得先依我一件事,你们知道我是谁?”

一句话可把众盗问住了。众盗打量了羹尧一会子,随道:“你老人家有这么的本领,不是营中豪杰,定是镖局英雄。”

年羹尧笑道:“说给你们大概也未必相信,我是个文墨书生,翰林清客,姓年名羹尧的便是。你们以后,不论在何地何时,我要烦你们干什么,须得立刻就来。不管你们有甚么要紧的事,忙得什么样子,接到我的令,立马就来。要迟一时半刻,我就不能答应。你们肯依我,我就放他。”

为首两盗,连声答应。年羹尧道:“此地何名?你们三人叫什么名字?”

为首两盗齐声回道:“这里地名黄叶冈,过冈就是枫树林,被老爷拿住的那个兄弟叫邓起龙,小人两个,一叫张人龙,一叫吕翔龙。老爷要用我们时,只消派人来一问黄叶冈枫树林三龙就得了。”

年羹尧大喜,立命年福释去邓起龙之缚。三龙苦留年羹尧到枫树林庄上待酒。年羹尧道:“不必,雪紧的很,我们要紧打尖了。”

三龙齐声道:“老爷如肯赏脸,就在草庄住宿,那就是小人们无上之荣耀。”

年羹尧道:“这里相近有镇口没有?”

吕翔龙道:“离枫树林二里不到,就是枫林镇。”

年羹尧道:“那么,不劳费心,咱们再见罢。”

说着,把缰一带,主仆两骑,拍踢拍踢,闯着雪,向枫林镇去了。

此时地下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主仆两骑,宛如在琉璃世界似的。天上云阴四合,大风振林,树枝上积雪,都被北风刮将下来。年福呵着手挥鞭,大有当不住冷的神气。年羹尧举鞭遥指道:“树林尽头,炊烟起处,料是人家了,咱们赶几步罢。”

快马加鞭,一瞬间已过了那树林子,便瞧见了那枫林镇。早有个店小二迎上来,笼住马道:“客官,住店罢?”

年羹尧点点头。小二便帮同拉马,渐走入店门里。年羹尧一眼便瞧见一头纯黑驴子拴在店门内马棚里,暗道:“怪呀,那不是方才路上遇见那个拱肩缩背老者骑的么?怎么倒在这儿呢?”

想着时,已由店小二引到间屋子里解装,倒上脸水,泡上茶。年福服侍羹尧洗过脸。年羹尧道:“我那匹铁青马,须得监着他们喂去。”

说着,跨出房门,亲到马棚,监视喂过了马,便背着手,慢慢地踱回房间来。走到廊下,见雪下的愈大了,不禁停了脚步,凭栏看雪。那雪好似为着年羹尧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象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年羹尧挑逗得喝采不止。

正瞧的出神,忽然一阵阵暖烘烘的异香从鼻子管里直钻进来,嗅着,很似煨熟羊肉气味儿。回头瞧时,见右厢房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之声,不禁失口道:“羊羔美酒,白雪红炉,又何必党家姬情谈锦帐呢。”

说犹未了,忽见厢房纸窗一起,一个天表亭亭的少年笑着报呼道:“既蒙欣赏,何不请进来同坐一谈?”

年羹尧未及答言,砉然一声,纸窗儿早闭上了,直从门里边迎出来道:“咱们一见如故,不必学那女娘们扭扭捏捏。”

说着,早走上几步,把年羹尧拉住道:“到屋子里去坐罢。”

年羹尧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举目打量,见此人身穿青绸狐皮袍子,内衬锦羊皮密纽小袄,茧绸衫裤,扣着丝带,外罩天青缎紫貂马褂,下面金黄缎套裤,青缎薄底挖如意快靴,头戴青缎小帽,正面钉豆瓣大小一块血红宝石,牟尼珠大小一颗东珠,八尺来长身子,二十五六岁年纪,雄奇英挺,双目炯然,知是一位英雄,连忙拱手致敬。

两人联袂进房,见炉火纯红,肉香扑鼻。那人向羹尧道:“就这儿坐下罢。”

那人也只带得一个家人,见有客来。忙向炉边加了一个座位,一副杯箸。两个儿围炉坐下,烹羊对酌,攀谈起来,很是投机。那人拳经武艺、经史百家,以及吹弹歌唱,围棋双陆等大小各艺,无一不晓,无一不精。那人自称姓张名乐天,籍隶汉军,跟纳兰相国明珠是亲戚,因此打两句满洲语,十分纯熟,流利异常。两人谈谈这样,讲讲那样,简直是相见恨晚。当下清谈对酌,都各干了三五十杯。羹尧己觉得有些酒意,便就发出石破天惊的议论来,举手干了一杯酒,向张乐天道:“张兄,不是小弟酒后狂言,似这种翰林生涯,只可以羁勒凡才,象小弟虽不见得怎么出人头地,但不学班超投笔从戎,定做张骞凿通西域,要不然,我的心志终不得舒展呢。”

正在常谈,忽听得外面哗然大闹起来。张乐天道:“甚么?咱们出去瞧瞧。”

年、张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五六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两人走到客堂,见黑压压围了一间的人。只听众人道:“甚么画儿,这么的尊贵,就是唐伯虎、仇十洲的墨迹,也不用这许多银子。”

年羹尧眼快,一眼望见卖画的那个干瘪老儿,不是风雪中遇见那个骑黑驴的是谁呢。张乐天却精神贯注的瞧着画儿。年羹尧也跟着他眼光瞧去,见是―幅墨龙大画,画得烟云弥漫。那龙的一鳞一爪,都在烟云里隐隐露现,却腾孥蟠舞,神采生动,气象万千,真同活的—般。年羹尧不禁连声喝彩。再看署款的,却只“周浔谨绘”四个字。笔势龙飞凤舞,也异常遒劲。另有一条纸贴在旁边,上写“此画售银一百两”七个字,因此满屋的人,都说他昂贵呢。年羹尧也不跟人商议,连说端的好画,一百两银子真不贵,随叫年福秤准一百两银子,送给那老儿,道:“我问先生买这幅画儿。”

那老者把羹尧打量了一回子,问道:“客官贵姓尊名?府上何处?”

年羹尧通过姓名,回问那老者。那老者指着画道:“小老儿就是这绘画的周浔。”

年羹尧大惊,赶忙重行施礼。周浔道:“不必,年老爷,你道周浔果然短钱使,卖画度日不成?我不过遨游到此,偶尔动兴,要试试此间人眼光,到底有眼珠子没有眼珠子。不意你年老爷果然是周浔风尘中知己,一举手就是一百两。既然这么识货,我就把这幅画儿赠与老爷。这百两银子,请年老爷依旧收回了。并不是周浔故为辞让,因我行李无多,这脏东西带着累赘,暂时寄存尊处,到要使的时候,再来领取。”

年羹尧见他这么说了,倒也不便推却,把银子收了回来,随道:“周先生,咱们结成个朋友罢。”

周浔道:“那可不敢。你是雏鹰乳鸷,我是哀雁寒鸦,心志不同,境遇各异,如何能够并为一群呢?”

说毕,回房去了。

年羹尧取了画轴,也就回到自己房里。张乐天跟入,同赏了一回子画,问道:“年兄,你瞧这卖画的是什么人?”

年羹尧道:“我看他落拓不羁,定是个老名士。”

张乐夭道:“此人古怪之至,很难皮相。”

说着时,店小二进来,问:“张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

年羹尧接口道:“自然开在一起,终不然,还各自吃各自?”

一时,小二送进饭来。二人吃过,张乐天在年羹尧房中谈天,谈到三鼓,才回房歇息。

次日,年羹尧一早起身,就去拜周浔。小二回说周爷因有朋友,候在前站,赶四鼓就动身了。年羹尧听了,对户咨嗟,心很怅然。忽闻背后有人道:“年兄好早。”

回头见是张乐天。张乐天道:“吾兄东游,小弟恰也要山东去,咱们就结伴同行如何?”

年羹尧大喜,当下各吃了早点,给了房饭钱,主仆四人,跨马齐行。

此时新雪初霁,一望白,差不多是银装世界。这日,两人说说谈谈,因为贪赏雪色山光,不觉错过了宿头。张承天道:“年兄,方才没有打得尖,又走了二十多里路,此刻天晚将下来了,前面没有村镇,退回去,又已不及,如何是好?”

年羹尧用鞭一指道:“望去塔影冲霄,听来松声满耳,那不是座庙宇么?咱们到处为家,就那里宿一宵,有何不可?”

说着,催马前进,张乐天只得相从。

霎时行到,只见一座大庙,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闭着。年福执鞭挝门。年、张两人,都下了骑,瞧那山门上匾额,依稀仿佛是“法华禅院”四个字。只听得哗拉―响,山门启处,早迎出一个五短身裁、三十左右年纪的和尚来,向年、张两人打了个问讯道:“两位施主,里面请坐。”

二人跟随进庙。年羹尧把这和尚仔细打量,见他一脸横肉,两眼凶光,脑后青筋虬结,腮下须根碜碜,知道不是善辈,估量去自己还对付得下。到大殿,先参拜了佛像。那和尚陪到西禅堂待茶。但见窗明几净,收拾得很是洁净。案头设着瓶炉,壁间悬有屏对,瓶中供的那枝腊梅,一阵阵香气,送到鼻中来。那和尚请教过了年、张两人姓字,自通法名,名叫净修。谈论一回,小和尚报说齐备好了,摆在那里。净修道:“摆东禅堂罢,那边宽畅些。两位的行李,叫香伙也搬在那边炕上罢。两个管家,你叫师叔好生管持着。”

小和应了一声自去。年羹尧忽有所思,霍地起身道:“大和尚,我要在宝刹随喜随喜,敢烦你引导,可以木可以?”

净修道:“小僧自当遵命,无奈天已昏黑,施主明儿再随喜随喜罢。”

张乐天也劝阻道:“年兄,鞍马劳顿了一日,咱们也该歇歇了。”

年羹尧道:“歇歇也好。”

于是净修引着到西禅堂去。小和尚点上了一枝蜡。年羹尧抬头,忽见一枝牛筋铁胎弹弓,约莫有三十多个力,高悬在壁上,心中暗忖,这和尚会用这一枝弓,看来倒是个劲敌,随道:“大和尚想来必是善于打弹。”

净修道:“小僧也不过学着玩罢了。施主问及,谅必精此,可否请教请教。”

年羹尧也不回答,就伸手向壁上取下那弓来,觉得很有些力量,自语道:“倒也有几个力。”

说时,将两手一扳,倒还配手,拿近灯下一瞧,笑道:“大和尚,你这弓,力量还可以,只可惜制法不善,只能打一个弹子。我行李中带的那枝联珠藏弹弓,一打五出,比了迎门三不过镖还要利害。不信,咱们就可以比较比较。”

说着,就连声呼年福:“取我的弹弓来。”

净修见了这副情形,蓦地一惊,

欲知年羹尧如何比较,旦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