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与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当清纲解组,喋血中原;与太平天国作战之际,他们两个人,都仅仅的是个知府。到后来崭露头角,以次升迁,先后都坐到封疆大吏的地位,也好算是为时势所造,比较伟大的人物了。此两人遭际相同,当然是在声应气求之列。如今花牌楼一案,刘公缅怀旧谊,动了个芝焚蕙叹、兔死狐悲的念头,深恐此案一经上闻,朝廷震怒不测,沈公就许得了身后之罚,岂非对不住死友。所以打算把这重公案,无形消灭了,以期掩其小眚,全其大德。我们若平心论起来,刘公此举,虽非大公至正,亦属情有可原。因为沈公已经故去,不但无恩可市,亦复无怨可买,乃能愿念交情,生死不变,像这样的存心,不仅义气,而且忠厚,在晚近的世风薄倖友道凌夷中,哪里能够数见呢。不过有一样,折狱贵平,偏则有弊,要照刘公这么处置,便宜了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先不必说,而且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要连昭雪都不能够,在天理人情上,讲得下去吗?话说到这里,请诸位不要心焦,自然是曲折迂回,另有一番道理。古人说得好,不过盘根错节之秋,不足以见利器。倘非梗阻横生,波澜陡起,怎见得达空能够善报师警,不忘遗嘱呢。

闲言放下,且谈止文。再说胡得胜行贿未成,刘制台嘱令搁置,这仅是破案当天夜里跟第二天白昼之事。同时还有别的事情,应该叙述。无奈一枝笔,写不了两件事,只能说过一边,再说那一边。原来那李刚在公堂上听了李成、金宏的供辞,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就是于悲感之外,还另外觉着快活。本来数载沉冤一朝得白,以骨肉亲情的关系,精神怎能不为之一振呢。所以公堂上的事情一完,他便飞也似的奔了大慈寺,好给达空送信,商量一个办法。及至进得庙内,来到屋中,举目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达空坐着,他外甥小吉祥儿站着,两个人全都是泪痕满面,便不禁脱口说道:“这是怎么了?”达空见是李刚,忙着起身让座。那小吉祥儿,也叫了一声舅舅。落座以后,李刚指着小吉祥儿,向达空说道:“别是这个浑孩子,又把你给气着了罢。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伤心呢?”达空还不答言。小吉祥儿早把眼睛一瞪,抢着说道:“舅舅,你这不是胡赖我吗。我劝你没有打听明白,趁早儿少说话。”李刚一听,便道:“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不管跟谁,说出话来,就是这愣子味,真是跟你那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样。”小吉祥儿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吗,我不跟我爸爸一样,难道还跟别人一样么?”李刚一听这个话,简直的是越来越浑了,闹得笑不得,恼不得,便看着达空道:“你听听,这个孩子,是越大越不懂得人事,将来可该怎么好?”达空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性,咱们先不要谈这个话罢。你方才不是问我,因为什么伤心吗?”李刚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

达空便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是我师的生忌,刚才上了一回供。

我跟他提起往日之事,所以彼此伤心落泪。你看,枉自过了这些年,一点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愁死么?”

达空说到此处,早已神色凄惨,眼含痛泪起来。

李刚此时却不禁得意一笑道:“常言讲得好,来早了,不如来巧。今天这一趟,我就给你送机会来啦。并且这个机会,不比寻常,简直的是瓮里捉鳖,再也没有跑儿。”达空听到这里,倏然立起身形,眼里含着的泪,有如下坂的骏马,刷地直流下来,口中说道:“我那苦命的师父,不信也有这一天。”他说完这两句话,便赶到李刚面前道:“到底是怎么一个机会,请你快快告诉我说。”李刚道:“你不要忙,先坐下,听我慢慢的告诉你说,这可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说清楚的。”达空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不肯坐下。李刚知道他是心里着急,便道:“你不用这个样子,我先把话核儿,告诉你说罢,就是花牌楼那一案的正凶,已经捉住了,并且他毫无推诿的,把以前作案的始末缘由,全都从实的供了出来。你想,有了这个真凭实据,那番天大的冤枉,不就自然而然的,给洗刷出来了吗?”

达空听到此处,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照旧坐下。此时小吉祥儿却插口道:“拿住了又当怎样,反正老师父,跟我爸爸,都早就作了替死鬼,满让又有了正凶,难道他们两个人还能活得了吗?”达空唉了一声,又不禁泪流满面。李刚皱眉道:“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憋拗,虽然活不了,还不能替死者报仇么。”达空赶忙拦住道:“不要给他讲解了,咱们且谈正经的话罢。到底这件案子是怎么破的?”李刚此时,方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明。那达空经过这十来年的工夫,心思是开展了,见解是透澈了,听完以后,便点头说道:“这可真是天理昭彰,只争迟早。要按照情形说,纵然咱们不去申诉,以前的冤枉,也是要昭雪的。因为这么大的案件,是不能马马虎虎过去的。

不过有一样,此事非同小可,不但胡得胜现在是督标参将,未便擅行拘办,而且这件案子,还要牵涉到洪道台的身上,岂是保甲局总办能够作得主的。看来此事,若果能彻底根究,势非禀明制台不可。”李刚听了,连连称是。当时达空又沉思了一会,方才说道:“从来官官相护,本是宦场的老例。我想那保甲局总办,也未必准能破除情面,一秉大公的。况且一经走漏消息,情托贿买之事,难保必无,那时便又多了一层障碍。看来还是趁早的递个诉呈,控告胡得胜,当初生心陷害。须防他迟则有变。”李刚道:“这话有理,但是这一纸呈状,你要往哪递呢?”达空道:“自然先在保甲局里去递,看他是怎么一个批法。倘若路数不对,再到制台衙门里直接去告状,也不算晚。要是一起首就越级上控,在道理上是讲不下去的。”李刚道:“就是这么办罢。等你递上以后,我再从旁打探消息。不过这一纸状子,说话可要有分寸。我看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除去用笔尖儿,把他扣住了,别人总要少加牵涉,省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了,那时又许僵住咧。”

达空道:“你放心罢,这个我全都明白,况且这一纸状子,现在我自己尽能写得好,用不着去求人的。既然是自己动笔,还有个不瞻前顾后,处处全都虑到的吗?”李刚口中说好,便要起身告辞,却被小吉祥儿一把扭住道:“舅舅,我也要给我爸爸递一个诉冤的状子。”李刚道:“这个不用了,反正是一件事情,只要老师父的冤枉昭雪了,你爸爸的冤枉,还有个不昭雪的么?”小吉祥儿道:“什么叫作昭雪,我不明白。我只要问一句话,这场官司打赢了,那个姓胡的,是杀得了他,还是杀不了他?”李刚道:“一定杀得了,你先放开手罢。”小吉祥儿道:“杀这个狗娘养的,到时候等我自己去动手。”说着,这才把他舅舅松开。李刚便走了。

这一天夜里,达空便在灯下提起全副精神,去作那诉冤的呈状。本来事情很为复杂,简略不来,更兼他要精心用意,自然格外费些气力,一直删改好几次,方才看着毫无渗漏,等到底稿起好,已是过了三更,不但十分疲倦,难以誊清,并且也怕勉强写去,要有错落之处。因此只得睡了。到得第二天,清晨起来,方才伏在案上,沉心静气的,把呈状写好了,那时已是将到晌午。吃过午饭,便忙着扑奔保甲局,把呈状送到收发处,又使了一些银子,请他赶快递上去,千万莫要压置。经手人见有利可图,便一口答应下来,说当天就可以给递将上去。

果然钱花到了,事情就办得痛快,只在当天的晚上,这一纸呈状,已经送到总办那里过目了。原来那祝赓廷观察,禀见制台以后,回到局子里,自己想道:“反正我的心已经尽到了,并不曾把这件沉冤的案子,壅于上闻,不但公事上交代得下去,就在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如今不办,是制台的主意,与我无干。不过何通判那里,应该关照他一声,省得把这件案子,闹成有头无尾的,叫他错会了意。”想到这里,便立时传见何通判,把制台的意旨,一一对他说了。

再讲那位何别驾。在他自己想着,以为这件李代桃僵奇冤极枉的案子,忽然从他手内得了意外的发明,真可称得起是奇功一件,等总办回明了制台,一定是大大有好处的。谁知事有不然,此时他耳朵里听的,跟以前他心里想的,简直的是完全变成了两歧,不能拿拢到一处。失意之下,自然是扫兴极了。

本来他就性情急躁,凡事不加思索,何况这时正是满怀不快呢。于是也不想说得说不得,便就脱口而出道:“照总办这个说法,岂不是制台以私害公了么?只怕在王法上,在道理中,都有些讲不下去罢。何以当时总办不加以纠正呢?”祝观察听了,不禁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个话,真是对极了,可惜我当时竟没有见到这里,等到明天,你老哥不妨上院禀见,当着制台的面儿,再把这个话,重新说一说,或者制台得了这番教训,能够番然悔悟,那也是不可知的。”祝观察说到这里,又不禁从鼻子内冷笑了一声。此时何别驾受了这冷嘲热讽,可也就醒了腔了,立刻彻耳根涨红起来,惶恐说道:“卑职一时冒昧,口不择言,请总办不要见怪。”祝观察道:“这也没有什么见怪的。不过咱们在官场中作事,一切体制攸关,不能不有个变通。这是非二字,是不便过于认真的。

譬如说,他是一个制台,纵然道理上讲得牵强,便可以不受指摘。你老哥是个通判,满理直气壮,说话也要有个斟酌,这全是地位的关系,无可如何的。倘若一定讲理,最好是不必作官。试想直道而行,在古时尚且不可,何况今日呢。”这时何别驾除去唯唯以外,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少时辞了出去,觉得好处不曾得着,反触了这么一个霉头,心里头那份不受用,简直不用提咧。

再说祝观察到了晚上,阅看公事,达空那一纸诉冤的呈状,已经见着,看了一遍,觉得措辞非常凄楚,也着实有些感动,便叹了一口气道:“还须怪我不得,谁叫制台不肯根究呢?

看来只好撂在一边,不加批示的了。”这事本不怨祝观察,因为他也作不得主的,只可怜达空,枉自费了一片心机,忙忙地递上这纸呈状,结果只落了个留中不发。后来一连两三天,他是每日都到保甲局来探听消息,不料竟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真是又着急,又是纳闷,猜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在背地里跟李刚一商量。李刚道:“这事果然奇怪,我也曾用心探听过,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知道审讯此案的第二天,总办曾到制台衙门去过一次,回来以后,把经手审案的何老爷传见过一回,后来便没有消息了。”达空道:“如此说来,其中定有蹊跷,要打算探听底细,非从那位何老爷下手不可。但不知你能够跟他说得进去话么?”李刚道:“要讲那位何老爷脾气倒很好,不过他是一个作官的,我是一个当下役的,彼此分着尊卑,可怎么能够去打听呢?再者这件案子,牵涉着我的亲戚,他原是不知道的。此时若是说明了,也恐怕诸多不便。”达空听了,沉吟了一回,然后又向李刚问道:“不知这位何老爷可有什么嗜好没有?倘能借个因由,投其所好,那时说话就容易了。”李刚道:“嗜好倒有。他就是很喜欢喝酒的。但我可哪里够得上请他呀?”达空听了这个话,脸上便带出一种有了办法的神气,立时说道:“这倒巧极了,我已经有了主意。”李刚一听,也透着高兴,便问是怎么一个打算?达空道:“你不是说他爱喝酒么?可巧前些日子,有人送给我几瓶真正山西汾阳杏花村的汾酒,我因为于杯中之物有限,也不曾动用。那位何老爷既然好饮,不妨就拿这几瓶酒,作个进身之阶,你送给他时,只须如此这般的一说,管保十拿九稳,他就要从口中吐露消息。本来凡是好喝酒的人,十个有九个都爱多说话,何况你有心去挑逗他呢。”李刚听了,连称有理。

当天便到庙里,取了那酒,等到晚上人静的时候,便悄悄地送了去。那时何别驾正在灯下看书呢。一见李刚进来,手中提着四瓶酒,不由得两双眼睛便睁得格外的大。没容李刚开口,便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还不曾离了酒瓶。此时李刚把那四瓶酒,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然后垂手说道:“这是下役一点穷心,特来孝敬老爷的。”

何别驾一听,早满面堆下笑来道:“你要送给我,一定是好酒。

但我怎么能够扰你呢?”李刚道:“老爷不要这样说,这实在是您的口福,而且也是下役的一个机会。因为这两天,正想着要给老爷贺喜,偏巧有人送了这几瓶地道的汾酒,下役自问真是不配喝,就此借花献佛,这可不是您的口福,我的机会吗?”

再说何别驾,此时正拿起一个瓶子,就着灯光,辨认上面的标识,脸上透着十分高兴。听了李刚的话,便把瓶子放下道:“这个酒,是花钱都不容易买到的。你既有这番好意,我收下就是了。但是你说要给我贺喜,这话却从哪里讲起呢?”李刚见果然问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大喜,暗自称赞达空真有先见之明,当时便笑嘻嘻地说道:“老爷早晚就要高升,这可不是大喜是什么?”何别驾一愣道:“这话怪呀,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你可是从哪里听来的?”李刚道:“这也用不着去听,那还不是定而不移的么。请想老爷,办了花牌楼这一案,真乃是奇功一件,总办回过制台,就把老爷请进去,自然是有喜信的了。据下役想着,不但越级高迁,按理说,可就该补授实缺呢。没有别的,只求老爷赏饭吃。”李刚说到这里,便跟着请了一个安。这一来不要紧,可把何别驾一肚子的牢骚,又给重新勾起来了。本来他的心里,从先也是那么打算着,谁知到后来,不但好处没有得着,还在总办跟前抹了一鼻子的灰,那一份儿不痛快,简直的是大了去咧。如今听李刚这么一说,怎够不又憋拗起来呢。当下把眉头一皱,连连的摆手道:“你不要提了,说起这件事来,倒给我添烦,你还指望着我能够升官呢。却不晓得这件案子,打制台那里说,他就不乐意办。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可多管闲事干什么?”何别驾说着,不禁叹了一口气,似乎可惜他的精气神儿,全都算是白费了。李刚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制台怎么不乐意办呢?”何别驾哼了一声道:“他因为如要追究这件案子,连前任的沈制台都担着不是呢,所以就打算着要不了了之。他只顾官官相护,去照应死朋友;别人含冤负枉,可就不管了。”此时李刚见要探听的,已经到手,便道:“或者早晚之间,制台知道自己不对,那时另有办法,也是不可知的。”何别驾道:“也只好再看咧。不管对不对,谁叫他是制台呢。”李刚又敷衍了两句,便走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便赶到大慈寺,去给达空送信。见面以后,忙如此这般的说了。达空一听,满脸都是着急的神气,用手把桌子一拍道:“这可糟了,我以前的打算,不是归于无用了么?”李刚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道:“我原想着,保甲局里告不动,可以到制台衙门去上控。如今却才晓得,不肯办这件案子,原是由制台作主,岂不是打根底上给推翻了么?”李刚听了,只有摇头叹息,连一句话也没有。本来这种大事,他可能有什么主意呢。那时达空又道:“可怜我师父遭了这场天大的冤屈,白白地把命送了。现在好容易得了证据,却还连这个恶名儿都不能洗刷,要我这徒弟何用?”说着,不由得搓手顿足,眼中落泪。

正在这时候,忽见庙内的长工从外面走了进来,向达空说道:“师父,我劝你不必如此。想当年老师父刚一丧命的时候,不是曾经给你托梦,说是自有伸冤那一天么!如今隔了这些年,方才得着这个机会,据我想,大概是时候已经到了,虽然目前有点阻碍,但是事在人为,你总要沉住了气,想法子办去要紧。净哭了一会子,那可当得了什么。”达空听了这话,猛然心中一动,把多年的旧事,这才重新想起来了。立刻之间,便已有了主意。就好比冒雨宵行,眼前漆黑,忽然电光一闪,便已得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