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宏中了诱供之计,站在公堂以上,把以往从前之事,该详的详,该简的简,直言不讳的,全都尽情的倾吐出来。当时何别驾以及一般差役听得眼都直了,就中尤其是李刚,因为有骨肉亲的关系,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悲伤,心中暗自想道:今天洗刷了这番冤屈,这也总算是皇天有眼了。不过应该怎么办,我是没有力量的,只好等着一得了工夫,便到大慈寺去找达空,告诉这件事,他老想着给他师父报仇,自然没有个不尽心竭力的。两条人命,本来是一案,只要他办好了,那还不是双管齐下吗。

不提李刚心上打算,且说何别驾听完这套供辞以后,便向金宏问道:“你所说的可都当真么?”金宏道:“怎么不真,其中并无一字虚假。”何别驾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敢跟李成对质?”金宏道:“怎么不敢,管保他就无的可说。”何别驾点头道:“这样甚好,你且先照旧跪下罢。”金宏听了,只得再行跪下。何别驾便吩咐下去,再把李成带上堂来。少时带到,朝上跪下。金宏是憋着一肚子的恼恨,此时见了李成,早已气往上撞,所以没有容堂上问话,便先说道:“姓李的,你告我偷你的东西,我也把你杀人的事情,全都供出来了,谁的罪轻?谁的罪重?”李成听了,不由得一愣,但是他的心眼儿,比着金宏竟自聪明得多,略一迟顿,早已悟出这个道理来。当下便把眼直望着何别驾,微笑说道:“老爷,你总算能够问案就结了。”随又向着金宏,叹了一口气道:“兄弟,你是上了当了,我并不曾告你偷我的东西。你想,不用说我的短处,我在你的手内,就凭咱们两个人的交情,能够因为这一点小事,彼此反目么?”金宏此时也就醒过味儿来,悔恨无地的说道:“大哥,这是怎么说的,我可实在对不起你,全都怪那混帐东西出的坏主意,我算叫他给装了去了。”这倒不错,何别驾算是当着面儿,叫他给骂下来了。只见李成很慷慨的说道:“你也不用后悔,这是我的报应临头,并不怪你。常言讲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还不是分所当然吗。况且我又活了这些年,如今再给他偿命,已是很合算的了。”何别驾听到这里,便道:“这样敢作敢当,才算得是好汉子呢!既然如此,你就都说出来罢。”李成点了一点头,便把杀马标的事,又简单的说了一番,跟金宏所说的,情形相符,并无二致。招房早把供辞,全都写好了,便叫二人当堂画押。李成拿过笔来就画,一些儿也不在意。倒是金宏觉得对不住朋友,说这是诓骗出来的,不肯落笔,反倒李成劝他画了。当下这才退堂,将二人一齐收押。

倘问李成何以能这样直供无讳,把死生置之度处,原来他是想开了,因为那个疮来势特凶,大概用不了三五个月,就要性命不保,纵然说是抵偿,也不会到法场上去的,这样现成的好汉子,为什么不充一充呢。此外还有一层,就是因为金宏已经把情节全都招认出来了,此时要再托赖,那不是找着受刑吗。自己病得这个样子,眼前叫皮肉受苦,实在有些犯不上。

他看破这两层道理,自然是顺供画押了。

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堂上,审完了一个再审一个,然后又把两个人合在一起审,连前带后,足足有好几点钟的工夫,方才办理清楚,闹得腰也酸了,腿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周身都不得劲几了。但是他的心中,却觉得兴致勃勃,这是因为花牌楼的案件,不但从先震动一时,如今也还流到人口,哪里晓得有偌大的冤屈。现在从自己的手内,捕得真凶,诱出清供,把多年的覆盆之枉,一旦给昭雪出来,还不等于包孝肃再世么!所以不由得非常高兴。但是他不想一想,这件案子,若从根本推翻,不但一个现任的道台,一个现任的参将,都担着绝大的处分,就是已故的两江总督沈文肃公,也要担着不是呢。只为匆忙之际,也顾不得涉想及此事。当时退堂以后,他都不曾歇息,立刻拿了供辞,便到后边,去见总办祝赓廷观察,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回明,然后方把供辞呈上。

祝观察听了,觉得事出意外,也频频摇头叹息。当下先把供辞大略的看了一看,又沉吟了一回,方才向何别驾说道:“你老哥于无意之中破此奇案,足见办事细心,不可多得。但是此案牵涉太大,我也作不得主,不过多年冤案,破获一朝,并且行凶的人肯于直认不讳,此中似有天意,我作官的人自以主张公道为是,既然晓得冤抑,还能忍心置之不理么?看来只好回明制台,再候示下的了。”何别驾一听,也不禁有些悚然,便诺诺连声而退。祝观察因为天色已晚,便定于明天上院,再见制台。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保甲局内又生出一件贿买未成之事。原来何别驾在公堂上审讯李成、金宏二人,把花牌楼久经定谳的案子,忽然从根本上一旦推翻,从先被杀的和尚跟屠户,直到今天方才证明是枉死之鬼,所有真凶及案中情节,至此始行破获,这可称得起是一件奇事咧,所以保甲局内立时就轰嚷开了,一干差役人等到得外边,简直的是有口皆碑,逢人辄道,这并非有意宣传,实在是人情之常,不足为怪。于是这个消息,便像狂风骤雨一般,大有无远弗届之势。别人先不必讲,单说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他因为这些年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居然作到督标参将的地位,真乃是锦绣前程,非常灿烂,早把这件事忘怀了。殊不知报应难逃,只争迟早。忽然这天外飞来的消息到了他的耳中,就像一个焦雷,从头顶上,一直劈到了脚底下,只闹得三魂少二,七魄剩一,那番害怕,仿佛刀已经到了脖子上头,真是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从先以为害了人家,如今方才晓得,原是害了自己。但是事已作错,后悔也是枉然,于是定了一定神,要想个补救之法。后来筹画已定,便唤了一名心腹机警的家丁,给了他些银子,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赶快前去办理,休得耽误。

家丁领命而去。那时已到了夜里,来到保甲局,向管理看守的人花了钱,方得跟李成、金宏晤面。二人见一个陌生人前来探视,一见面,先问过姓名,便满脸和气的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二人肚里寻思,都觉得这件事有些诧异。金宏道:“咱们并不认识,何以如此劳动,想其中必有缘故。但不知是何人叫你来的?”家丁低声道:“我是胡大人派了来的,有些事情要跟二位商议。”金宏道:“是哪一位胡大人?”家丁道:“就是督标参将胡得胜胡大人了。”二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彼此相视而笑,原来花牌楼这件案子,早年张冠李戴,屈杀了和尚跟屠户,是胡得胜的原办,他们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所以家丁一说,对于这番来意,自己全盘了然,更不必十猜八九的了。不过是怎么一种打算,此时尚猜测不出,那是要等来人解释了。

但是在上文已经说过,那李成因为得冤孽之症,他自己是看透的了,只在早晚之间,便要性命不保,所以才肯在公堂上坦白招承,决没有一点儿隐讳。并且对于何别驾的诱供,金宏的举发,也不稍存怨恨,这是他晓得死生大限就在目前,把世间的一切,全都看成冰清雪淡的了。如今见胡得胜派了人来,表示殷勤,这个不用问,自然是希望着能设法替开脱的了。不过李成的心理,正所谓我躬不阅,遑恤他人,哪里还有心肠去管这些闲事,因此虽然明了那家丁的来意,只是望着金宏,发了一丝苦笑,随即把眼望了别处,要一点儿表示也是没有的。家丁看在眼里,以为这种故意拿捏,原来是应有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希奇;便又向金宏说道:“我这趟,奉了胡大人之命,前来商议,如你们二位肯答应下来,这是件双方有益的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又说道:“因为这件子,很有些牵涉胡大人处,但不知你们二位可曾知道么?”金宏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只怕我们比着你,还要晓得清楚呢。不过你要明白,我们这一次,全都是实话实说,并非有心要陷害姓胡的。只怨他自己从前把事作错了,这可怪不上我们来。”家丁点一点头道:“这话原是不错,不过你们二位现在一出头,我们胡大人可未免要有些不利了。”金宏冷笑道:“岂但不利,险儿可就大咧!前程先不必说,脑袋都怕保不住。本来这是什么话呢,两条人命,都在他的手里给断送了。”

家丁见金宏的口角透着锋芒,知道磋商这件事,一定是要磨牙的,便道:“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们胡大人,现在正当着制台面前的差使,这叫作近水楼台,多少也要点照应。不过从上头办,总没有从底下办的好,所以派我前来商议,只要你们一松口,胡大人便可脱了干系了。”金宏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又不是我们攀诬他,可从那里去松口呢?”家丁道:“这怪我用的字眼儿不对,只须将来再过堂时,你们二位改了口供就得了。”金宏道:“我先问你,要怎样的一个改法呢?”家丁道:“比如你,那也没有一定。比如说,你们二位,口改为素常日子就跟我们胡大人认识。这一次,是因为借贷不遂,生心陷害,所以要冒认花牌楼一案。就像这么说,却也未为不可。”

金宏听了,便又冷笑道:“我看你,大概是吃过灯草灰儿,所以说出话来,能够这样非常的轻巧。不过我要问一问,我们要是照着你的话去说,姓胡的固然没事了,但是我们的好处可在哪里呢?”家丁道:“那个还用问吗,要照着我的话去说,救了别人,即是救了自己。因为这么一翻口供,便成立不了杀人的罪名,抵偿对命的事,就没有了。”

金宏听到速里,面色不禁有些活动,便望着李成道:“大哥他这些话,可也说得近理。但不知你意下怎样?”李成是半晌的工夫没有言语,这时被金宏一问,方才开口道:“叫他去罢,不用废话。姓胡的把性命看得值钱,我是早已置之度外的了,要不是那样,我还不实话实说呢。如今给别人救命,叫我屈心,你替我想想,图的是什么?这个事情,可犯得上吗?”

金宏听了,把眼皮向上一翻,连着点了点头,像是明了李成的用意所在,必然是力气不肯白卖,非叫姓胡的往外拿钱不可。

本来这种猜想,原是近情近理,谁知却是错会了意了。当下便又望着那家丁说道:“你听见了吗?这是性命干连,不同可以送人情的事。再者你们胡大人,现在作着大官,身家都是重的,像我们,不过是个营混子,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痕,能够比得到一块儿吗?如今他是求着我们,一来要解救他的命,二来还要保住他的前程,就打算着空口说白话么?我跟你来句笑谈,这叫作猪八戒摆手,不伺猴儿啦。”

那家丁见两人这么一吹一唱的,便也认准了是要钱了,随即笑道:“这个事怎能够空口说白话呢,就是你们二位不提,谁心里也不糊涂,自然是要另有下文的。常言讲得好,受人之财,与人消灾,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呀。”李成坐在一边,听了这句话,仿佛是不打他心里头来,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向了别处,简直的就不去答腔。金宏却望着那家丁说道:“我自当你的心眼儿,是不开窍儿的呢。既然这样,那便很好,就请你干脆的说出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下文罢。”家丁道:“如果你们二位把事情办好,将来我们胡大人自有一番酬谢,你金爷是一百两银子,李爷是二百两银子。你看如何?”金宏笑道:“事情有个轻重,酬谢自然也要分个厚薄。不过我这拿得少的,当然作不了主意,总要请教拿多的,看人家点头不点,那时再说。”此时金宏已是扭项回头,眼光落在李成的脸上,不用再去说话,已经表示出请教的意思。只见李成把眉头皱了一皱,方才开口道:“我要说罢,因为费气力,实在有点懒得说。我要不说罢,听着叫人生气,可又有点堵得慌。那一头二百两银子,叫他留着,买棺材装里去罢。我先说我不希罕。他打算着,拿一个芝麻粒儿,换回一个老牛去,天底下,可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慢讲他的一条性命应该值上多少钱,就凭一个督标参将,只值这一点点银子吗?不用说压根儿我就不打算着管,满让以先有些活动,听了这个话,可也就算吹了。”李成说到这里,便把眼看着金宏道:“老弟,你是穷怕了罢,怎么一百两银子,就动了心呢?你沉下去想想,哥哥说的话,是也不是?”金宏道:“我是遇事则迷,叫你这么一提拔,可也就醒了腔了。咱们哥儿们,怎么着也不能这么贱卖。”他说到这里,便又望着那个家丁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件事情,好比是帽子差了一尺,那还能够说到一块去吗?”家丁赶忙接口道:“这个好办,李爷既然嫌少,不妨再往多里添,一头二百的话,要是不行,就是四百五百,我也敢作主意,反正这是件两有益的事情,我既奉命而来,多少也要有点担当。你们哥儿两个,可也该要个面子,彼此有个从权,总要把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才好。”

原来这家丁来的时候,胡得胜曾经对他说过,对于行贿买嘱之事,就让花到千八百两,也尽管答应下来,不必心疼银子,这是因为他把事情看透,钱少了是不行了。偏那家丁存着私心,打算要借事生财,从中大大地留个偷手,所以刚一露钱苗子,只说出一百二百的话来,倘若事情办得通时,自己的确是个赚头。不想李成一个口,算是抡圆了碰了个大钉子。他见事情办不下去,这才肯涨价,又说出四百五百的话来,反正他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只要事情办得成,叫主人再往外多拿银子,他也不能不点头。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这一笔经手费,好歹总也不会落空的。这种算盘,打得自然是不错的了。

再说金宏听了这一番话,便又回过头来,望着李成说道:“你的意下到底怎样?”在金宏的打算,以为既然肯添钱,或者还许有个商量,他却不明白李成的心理,是命都保不住了,可还要钱作什么?所以无论给多给少,打根本上说,就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一见金宏问到面前,便不耐烦的说道:“不是四百五百么,早的很呢,数儿还差得多咧。”那个家丁一听,心中暗自想道:“这小子,是得理不饶人,究竟他是打算着要多少呢?”想到这里,便开言吐语的说道:“老爷,我说的全不算数,不如听一听你的,担得起来我就担,担不起来我就不但,这个还好办吗?”金宏听了,便也从旁说道:“这话也讲得有理,大哥,你就自己说说罢。”李成见一死儿的来麻烦,心中是不高兴极了,便望着那家丁说道:“你一定要问么,这个很好办的,也用不着三言五语,就叫他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罢。”金宏一听这个数目,觉着是有点开玩笑。那个家丁吓得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晌缩不回去。后来迟了一会,方才笑道:“李爷,我这两天耳朵有点背,听话恐怕听不清楚,您刚才说的,可是一万银子吗?”李成哼了一声道:“你别是嫌多罢,告诉你说,除去一万银子之外,我还要有个条件,要是办不到时,满让拿出银子来,也是不成。”家丁道:“但不知是什么条件,就请也说出来罢,我纵然是答应不了,回去也有个交代。”

李成道:“假如我改了口供,堂上要是动刑时,我可犯不替上人受热,到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我只好把姓胡的花钱买嘱之事,供了出来,这件事,也要叫他预先想个办法,省得花钱找病,反倒落一个临时后悔。”家丁一听,暗自想道:“这不应了俗语所说的,是二达子吃螺狮,成心要找的憋拗吗。看来这件事,简直的就是办不成,我不过是个居间的人,犯不上开罪于他。”想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好罢,等我回去告诉胡大人,那时或成或止,再行定夺。”说着,立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走了。这是因为他,觉着这笔经手费,已经没有指望,所以心里头,是非常的不痛快咧。

当那家丁往外走的时候,李成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金宏忍不住得问道:“你这不是打好了主意,要把他挡回去吗?”

李成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么,他就有百万黄金,可也买不动我,当初他既害了人,现在叫他认命罢。我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叫作冤冤相报,谁也顾不了谁。”金宏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便道:“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么!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命来,又能得银子,为什么不办呢?”李成冷笑道:“我的命已是没有了,银子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自己再找麻烦,犯得上吗?”他说道,用手把脖子一指道:“像这样的活受罪,还不如凉凉地挨上一刀呢!与其只见他升官发财,不如叫他跟我一块儿死,倒乐得拉个垫背的。况且我是个将死的人,把一切都看开了,再要亏心,实在犯不上。”李成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金宏至此,方算恍然大悟,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下也就不言语了。

再说那家丁回去以后,把这番办的交涉,一一回明。胡得胜听了,恰似从头顶上浇下一瓢冷水来,只闹得目定口呆,半晌言语不得。他本想着,若能把这一关打通,不但可以保住性命,并且可以保住前程,真乃是一个妙计,再好没有的了。万不料交涉的结果,竟会这般刁难,不用说一万银子自己拿不出来,尤其是翻了口供,叫堂上不要动刑,哪有这么大的能力呀。看起来这件事情,简直的是钻到牛犄角里头去咧。然而当这性命交关的时候,只要有法子可想,决计不能低头受死,除非等到事无可为之时,那才能够认命呢。因此他苦心沉思的结果,却又想出第二条计来,就是贿买看守之人,能够把这个人设法毒死,到了那时候,案情未明,死无对证,自己岂不就可以脱了干系吗。不过这件事要办起来,也很费手,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定规的。只好姑且等到明天,看一看动静再说。反正这件案子关系太大,保甲局的总办,也不能不有个顾忌。就算他处正无私,一定要公事公办,少不得也先要回明了制台,那时才能够发动。明天我到院上伺候着,自然可以得着消息的。

胡得胜通盘筹算好了,这才提心吊胆的,勉强度过今宵。

谁知到了明天,这件事可又生出变化来了。原来保甲总办祝赓廷观察当日不曾上院,到第二天,才去禀见制台。传见以后,便把花牌楼案件的原委,一一回明,然后又把供辞呈上。

那时刘公乍一听这件事,神色已是有些愕然,及至祝观观察说完,便摇着头道:“此事似乎还要斟酌。”祝观察听了,只有唯唯称是。刘公又把供辞看过,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方向观祝察说道:“要看这个供辞,当然尽属实情,并无疑问。不过这件案子不比寻常,很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势。因为现在的既是办实了,以前的就要推翻。别的还在小可,一个和尚,一个屠户,无辜枉死,不可复生,那可怎么办哇?”刘公说到此处,口风顿了一顿,祝观察只有唯唯称是,不敢妄插一辞。

刘公像是又思索了一会,方才接着说道:“此案牵涉甚大,倘若认真办理,势非奏明不可,因为真凶既获,旧案平反,凡以前经手人员,是都有应得之咎的,轻则坏官,重则废命,当然逃不了严厉的处分。这种未来的事情,你老哥可曾见到吗?”

祝观察听了,不禁神色悚然,忙着应了一声是。刘公微笑道:“像那洪道,跟胡参将,所谓孽由自作,我并不去姑息他们,不过一经奏明,也就要牵涉到沈文肃公的身上。倘若朝廷赫然震怒,难保不降身后之罚。想我与沈公二人,俱系扫平发逆,起自末秩,一死一生,得有今日,他总算善保令名,已经作古;我自问也行将就木,来日无多。此时倘由我的手中,发其无心之误,致贻莫赎之愆,假使死而有知,我将以何面目见沈公于地下呢?”当时说到这里,刘公不禁叹了一口气,便把眼光看到祝观察的脸上。

再说祝观察,此时是局促非常,便道:“大帅所见极是,职道愧不及此,一切还望钧裁,职道自当遵办。”刘公又略为沉吟,方才说道:“看来这件事,莫如息事宁人罢。那个花牌楼杀人正凶,不是有病在身么,姑且羁押着,说不定早晚之间,归于自毙。剩下那个从犯,不妨从轻发落,这事便可无形消灭了。”祝观察唯唯称是。制台交派已毕,便端茶送客了。

再说胡得胜本日早就来到院上伺候,好侦察消息,见保甲公办果然前来禀见,早把他的魂灵儿,吓得飞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见祝观察走了,并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略略地放下一点心,但结果究竟是吉是凶,恰还有些捉摸不定,立时辗转托人,花了一笔运动费,要从制台左右亲信的口中,讨取消息。果然钱能通神,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工夫不大,刘公跟祝观察谈话的一幕,当时是怎样情形,已经到了胡得胜的耳内。

他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那飞去的灵魂,已是安然重归壳内,觉得现在的制台,既然关碍情面,不肯往下追究,眼见得这件案子,便已等于死灰,决计无重燃之日。从此以后,自己大可放开怀抱,落得个脱然无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