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公把这件案子审完以后,何以立时便传见首县,原来是把这两名犯人发交下去,并在保甲局总办送呈那纸供状上,亲笔标下朱谕,将熙智定为主使犯,蔡屠户定为行凶犯,两人一律是斩立决的罪名,命首县监斩,即于次日行刑。沈公如此严办,无非对于近来凶杀之风,深恶痛绝,存了个惩一儆百的意思。首县禀见以后,当面奉了交派,除去照办以外,自然是莫赞一辞。话说到这里,其中似乎有个疑问,就是普通刑事罪犯,在前清时候,照例是应该秋后处决,甚而还要经过御览,所以那时的宫门钞,有内园进呈勾到本的话,是见杀人一事,恰是郑重极了。何以沈公便能如此的专擅呢?殊不知以上所说的,那是普通手续。沈公处理此案却是便宜行事,两者原自并行不悖的,因为前清时代的督抚,不但是封疆大吏,而且还兼着钦命大臣的职衔,所以督抚出告示,都有钦命的字样。讲到权力,实在非常的大,要把话再说透彻些,就好比古时年间代天巡狩的样子,虽然没有王命旗尚方剑的形式,却具着那一种精神。无论大小事件,一切皆可便宜行事。就算是文武官吏,若认为应该立置重典的,也不妨先斩后奏,何况是寻常的两个人犯呢,那当然更是行所无事了。不过有一件,假如要把人杀屈了,身被纠弹,奉旨查办,若把事情平反过来,就算是抚,却也难免咎有应得。但是死者已经不可复生,纵然得了昭雪,也徒抱憾九泉而已。

再说当日首县奉了沈公的交派,把两名犯人从制台衙门带了回去,因明天就处决,自当格外慎重,便命收在内监。按理说,狱不通风,何况是定了罪的死囚,就是亲人,可也无从探视。无奈中国有个惯例,就是钱能通神,不管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只要你肯拿钱去垫,打不通的路,也可以打通,办不到的事,也能够办到。因此当天夜里,便有人进得内监,前去探视。倘问此人是谁,便是熙智的徒弟达空。原来他托人写呈状,到处遭到拒绝,只急得走投无路,但是要救师父的心,始终也不曾松懈,所以便带了庙里的一名长工,住在店里,以便就近设法,并且容易探听一切消息。后来听得这件案子,已经提到制台衙门里去审讯,达空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以为是吉星高照,师父从此可就要得救了。他所以这般痴心妄想,因为师父曾经再三嘱咐于他,说是要申冤雪枉,非到制台那里上控不可。偏是那些写呈状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全都不肯给写。如今好了,总算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这场冤屈,还有个不得洗刷的么?满怀高兴,便忙着托人去打探消息。

无奈制台衙门,不同县衙门,枉自费了一片心机,可也打听不着一些下落来。就算肯于花钱,也苦于无从使用。这是因为沈公驭下极严,一经有了劣迹,除去斥革以外,还要办罪,所以那些当差的人,在睡里梦里,都要害怕。并且这件案子,一来办得机密,二来办得迅速,有那得不着消息的,自不必说;有那得着消息,而且贪图钱财,肯于冒险泄漏的,但也没有那个工夫。因此达空除去知道师父提到制台衙门里去审讯外,别的情形,是一概不知,心里头又是急得慌,又是闷得慌,就好比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及至听得把两名犯人,仍然发交到首县衙门里去,便不由得欢喜,因为从先在那里,曾经花过钱,探过监,如今再去,那还不是轻车熟路吗?不料交涉的结果,这一次竟与上次不同,比着以前烦难多了。好在达空舍得花钱,上自书差衙役,下至牢头禁卒,全用极大的贿赂,一律买通,大家这才肯担着干系,在黑夜之中,将他悄悄地带了进去。

达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这场官司,经过制台审讯,一定要由黑暗之路,趋向光明里去,只要见了面,便可以得着喜信的。谁知刚一见着师父,早不禁大吃一惊,恰似从头上浇下一瓢冷水来,把以前的热望,立时就归于消灭了。这是从他师父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事情有些不顺。熙智一见了徒弟,心里一阵难受,眼睛一发酸,两行痛泪,已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达空看着,也忍不住哭了。蔡屠户在旁,也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熙智道:“眼看着这场官司,是要凶多吉少,只怕你师父,在阳世三间,还仅有几个月的活头。我真想不到,在佛门中修行一场,竟会落到这般收缘结果。”他说到这里,声音发颤,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惜他于生死的大限,还知得不清,以为纵定了死罪,少不得也要秋后处决。谁知事有不然,生命仅仅地剩了一天呢。当时达空听了师父的话,心似刀挖,非常酸楚,但以为既有几个月的工夫,不愁没有法子好想。再者据师父的口气,大概还不曾定罪,像这样绝望的话,也未免言得太早,便又问道:“莫不成制台也会冤屈好人?”熙智摇摇头,显示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慢慢地说道:“我并不怨制台,兄弟怨我自己的命,反正这件事,活该就结了。”达空便又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熙智这才把先跟胡得胜对质,以及今天当堂辨认的情形,全都对徒弟说了,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制台的心,总算已经尽到,无奈我的命,是前生注定了,该受冤屈,那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达空道:“或者王老儿父子早就跟胡得胜串通一气,也未可知。”此时蔡屠户忽然大声道:“那还用说么,反正我跟你师父的这两条命,是直送在胡得胜一个人的手里。我真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死活算不了什么,只可恨我出不得这一口气,要是先杀了胡得胜,再去给他抵偿,死了我也愿意。”他说到这里,不由咬牙切齿,怒目拧眉,表现出一种饮恨不平的样子来。

当时熙智看在眼内恍然若有所触,脸上现出又严肃又悲惨的神气,望着达空说道:“徒弟,我要问你一句话,平日师父待你如何?”达空见师父问到这里,赶忙跪下道:“你老人家待我是恩重如山。”熙智点了一点头道:“你知道很好。现在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可能记得住么?”达空道:“师父吩咐,自当铭心刻骨,决不敢忘。”这时熙智忽然一变从先颓丧的神情,很兴奋的说道:“那狠毒的胡得胜,真是我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眼见得我这条性命,要断送在他的手内。你要是我的好徒弟,不论迟早,千万休要忘了给我报仇,倘能叫那厮一样儿的项上餐刀,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这就是师父的遗嘱,记得也在你,记不得也在你。”那时达空跪在熙智的面前,听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便抱住师父的磕膝盖,失声痛哭。熙智也含着眼泪,却厉声说道:“哭的日子在后头,我还要问你,你可能够记得住么?”当时是话赶话,没有犹豫的工夫,达空便应声说道:“你老人家放心罢,徒弟至死也忘不下。”熙智点头道:“如此很好。”达空话已出口,却又醒过味儿来,觉得师父这样吩咐,自己这样答应,事情透着不大吉祥,便又找补着说道:“但盼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样,你老人家的话,作为无用才好。”熙智道:“那也只好看罢。你且起来,不要尽管跪着了。”达空揩了一揩眼泪,这才立起身来,口中还唏嘘不已。那蔡屠户眼望熙智,先叫了一声师父,然后很感慨的说道:“不管将来怎样,你倒有这么一个好徒弟可以托付。我虽有妻有子,不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是我身后的一块累赘,看来只好死的死,活的活,由他去罢。”蔡屠户说到此处,不免有些伤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熙智唉了一声道:“这是怎么说的,幸亏你给我提了个醒儿,不然,竟自忘怀。

我看着你,比我自己还难受,那万分对不起你的话,也不必再说。倘若咱们二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家中善后的事,全都交在我身上,你不必挂怀。”熙智说到这里,便又掉过脸来,向达空吩咐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这位屠户朋友,无端遭此大难,全是受了我的连累。万一将来有个不幸时,你切记着,要供给他家中丰衣足食,他的孩子长大了,也要尽到你的力量,一手提拔于他,能够这样,便算你对得起我。我虽不敢说对得起他,多少也算尽了我的心。这就是你师父第二件遗嘱,跟以前所说的,一样儿重要。倘若你略微有些怠慢,那便不是我的徒弟。”达空连连的答应着,等着熙智把话说完了,便道:“师父放心,倘若用得着时,一定照办。”

当时蔡屠户满脸都是感激之色。刚要想着说话,忽然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走进一个禁卒来,向达空说道:“快走罢,查监的可要来了。要是叫他撞上,那个乱儿可就大咧。”熙智一听,赶忙说道:“趁早儿快走,休要耽搁了。”达空此时,觉得还有万语千言未曾倾吐,但也不敢再行留恋,怕的是惹出麻烦来,难以收拾,只得眼泪汪汪的说了一句道:“师父保重!”便随着禁卒,含悲忍痛的走了。当时禁卒把他领发监外,又由一个得了钱的差役,一直再把他引出衙门,只见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卖各种零碎吃食的,很是不少。本来县衙这种地方,就是到了深宵,也是一样热闹的。达空走到外面,觉夜风习习的吹在脸上,神志为之一清,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眼光向下里一望,找那跟他一同来的长工。只见他同着一个壮年人,正站在衙门照壁前头说话。达空走了过去,长工把那个人向他引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他是受了李氏的嘱托,来打听消息,知道这件案子已由总督衙门,再交到首县里,他手内无钱,不能打点,也不敢存着跟蔡屠户见面妄想,只得陪着笑脸,想着跟县衙门里的差役,探听一点情形,回去好告诉他姐姐,无奈那些差役,一个个的全都如狼似虎,李刚才一开口,还不曾把话说完,早就给呼喝回去,同样的钉子,一连碰了好几个,李刚简直有些晕了头咧。想着要就此回去罢,实在觉得对不住姐姐,要是不回去罢,也是没有办法。正当进退两难,在县衙门附近,走来走去的时候,总算机缘凑巧,遇见了大慈寺庙里的长工,他们两人平素本来认识,在此一经交谈,互相述说缘由,李刚不由得满心高兴,因为知道达空进去了,两名犯人,本是一件案子,等他出来时,问一问消息,那自然是千真万确,比着从差役口中讨取个下落,实在强得太多了,因此跟那个长工立在照壁前,安心静候起来。及至跟达空见了面,三人便作一路,慢慢地前走着。李刚是有事在心,哪里忍耐得住,便一边走着,一边便向达空探问。达空因为受了师父的吩咐,对于蔡屠户的事,也自格外关切,如今见了他的至亲,便不作外人看待,当下就对李刚说道:“我师父同你姐丈,现在俱是安然无恙,至于详细的情形,一来路上说着不便,二来话也很多,不如跟我到店里,再告诉你罢。”

李刚点头说好。三人便一同回到店房。达空这才把审讯的情形,以及师父嘱咐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这种不好的消息一经出口,不用说李刚听着难受,就是那个长工,也止不住的摇头叹气。达空把话说完,脸上也透着凄然。三个人彼此都愣了半天。后来还是李刚说道:“事情怎么这样的不顺呢?但盼着以后能有转机,老师父吩咐的话,能够用不着才好。万一真有个好歹,我这苦命的姐姐,跟那不懂人事的外甥,可怎么了哇?”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达空听到此处,便又想起师父,心中一发酸,眼内不由得落下泪来。这正是怀抱不同,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那长工的心境,自然比着二人宽松多了,当下便出言劝道:“眼前头事情不顺,那可叫人有什么法子呢。好在这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还可从长计议,慢慢的再打主意。”

李刚听到这里,便又向达空问道:“但不知定了罪没有?”达空道:“这个可说不清。我曾向县衙门里的人打听,他们都回说不知道,大概总是没有定罢。”李刚道:“这样还好。”三人又说了一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后来李刚要起来告辞,那长工便道:“你还要打算走吗?也不瞧瞧,天到什么时候了。

住在这里,等明天早上再走罢。”达空便也同声挽留。李刚想了一想,实在是夜色已深,行走不便,也就答应下来。

一宿晚景无话,到得第二天早晨,李刚忙着要给他姐姐去送信,脸也不洗,茶也不喝,便告辞出了店房,来到街市以上。早听得沸沸扬扬,有人议论,说是今天出大差。出大差者,即杀人之谓也。还说,这真乃罕见的事情,昨天还没有消息,今天才打扫刑场,据说是制台交派首县的,一个和尚,一个屠户,全都没有命了。李刚听了这话,便打了一个冷战,忙着过去一打听,果然是花牌楼的那件案子。此时李刚心里如同着了火似的,也顾不得再去关照达空,只急着给他姐姐去送信,立刻甩开了脚步,如飞而去。再说,出了花牌楼这件命案,原是大家注意,无人不晓的,后来拿了大慈寺的方丈跟蔡屠户去,早又街谈巷议,众口纷然。现在突如其来的听得这两个人,就要在今天处决,似此意想不到的事情,仿佛像晴天中起了霹雳,那还有个不轰动的吗!所以达空虽然闷坐在店里,不曾出去,但是还没有等到吃早饭的时候,这个意外飞来的凶信,便像狂风入座的一般,吹到达空的耳中。他刚一听着,面色登时变了,两眼发直,周身乱抖,要哭还没有哭出来,便已昏晕过去。长工给他揉胸口,在耳边厮唤,这才慢慢的苏醒过来,一睁开眼,便喊着师父,放声大哭,惊得店里人都过来相看。

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差不多是人人叹息,个个凄惶,但苦于无从排解,这才渐渐的散了。长工苦苦相劝,说这不是哭的事,应该预备的,赶快预备要紧。那长工所说的,是叫他替师父办身后之事,因为这个话有些碍口,所以含糊其辞的,不曾说明。谁知达空听了,倏的立起身来,厉声说道:“我这就去办!”一句话方才出口,转身往外便走。长工见他神色不对,忙着扯了袖子道:“你去干什么?”达空直着眼睛说道:“我到县衙门喊冤去,好救师父的性命。”说着,挣脱袖子便走。

长工晓得这是办不到的事,但又无法拦阻,只得一同起身,紧紧地跟在后面,好随时照应他,省得再出了别的变故。

当时达空是一心似火,两腿如飞,累得那个长工喘吁吁的紧赶,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及至到了县衙门时,只见瞧热闹的,已人中人海,所有护决的兵丁,以及军牢夜役人等,也都伺候齐毕了。达空像是疯了一般横冲直撞的挤进去,迳直就要扑奔大堂,却被当差的人役拦住。他乱推乱嚷,要跟拦着的人拚命。这一闹,过来阻挡的人更多了。他便捶胸顿足,大声呼起冤来。正在这乱烘烘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吆喝,说是差使出来了,那些差役,便横拖倒拉的,将达空扯到一边。但见两名犯人,全是五花大绑,有人把他们架到一辆敞车上去。熙智是脸上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蔡屠户是大骂胡得胜。达空看在眼内,不啻万刀攒心,便扯着喉咙,大喊师父,声音都变了。

但是熙智此时早已真魂出壳,哪里还能听得见。大车出了衙门口,护决的兵丁紧紧跟在后面。所有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就蜂拥而去。此时扯着达空的差役,方才松了手。恰好县官的轿子,正从里面抬了出来。达空出其不意,飞也似的抢到轿前,一把攀住了轿杠,随即跪倒尘埃,口中大呼冤枉。县官命住了轿,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便泪流满面,诉说师父冤枉,请今日先不要杀他。县官道:“这是制台的交派,我也作不了主。”

命左右将他扶开,休要耽误时刻。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答应了一声,便大家一齐动手,拉的拉,扯的扯,把达空给拖到一边,轿子早已起程走了。此时的达空,仿佛是悬崖撒手,万念皆空,喉中惨叫了一声,恰与裂帛相仿,便闷晕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