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以后的日记里,还抄上了以下的几封信:

我常在H城公园的树荫下,追忆我们俩的恋爱史中的最得意的几段。

自他来之后,我恨你对我的态度太寻常。到后来你把不理我的苦衷告诉了我,我又自恨太愚卤了,我又自恨爱你的心赶不上你爱我的了!

我上学去,你也上学去,他也上学去,我们三个一同上学去。最初我们三个的学生生活算很平和也算幸福。

他很爱你,他应当爱你,他自然的爱你。他或也知道我爱你,也知道不是像他一样的爱你。但他不知道我们俩的爱比他对你的爱还要正当,还要自然!

不知什么缘故,从那时起,我很恨他了!

我恨他之后,我只让他伴你同走,每天我一个人先到学校去,我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你说话。你看见我不理你,你偏向他多说话来气我,我恨你不过,我再和他讲和,只不理你!

我在这时解剖了你一半了,你一个人跑来和我讲和,我知道我战胜了他了!他是死守旧道的先生,他是旧樊笼里面的囚徒,他那里知道我们俩的神圣的恋爱!

我不放心离开你,我要求你给我个凭据——爱我的凭证,你给了我,你并不迟疑的给了我,以后我很安心让你们并着肩走。

接姊来信,令人失望!N姊!这是我们俩中间的创作!

N姊!你莫卑怯!你莫踌躇!你只管把你的心交付我!我在准备战斗了!准备向M宣战!准备向你的母亲宣战!准备向戚族宣战!准备向社会宣战!

N姊!到了此刻,你不能信赖我,也要盲从我!你不要把无罪弄成有罪!我们可以去家,可以去国!我们只不愿做驽弱的妥协者!我们为坚持我们的主义,为图尽我们的责任,我们什么都情愿牺牲!

教会中人的颠倒是非不足以证我们的创作为有罪!一班全无根据,瞎评我们,嫉妒我们的人说的话,不足以证我们的创作为浅薄无聊!他们都是徒洁杯盘外面的伪善者!他们是专为自己隐恶扬善的假道学先生!

我信教会我信真的良好的教会,因为良好的教会一定认我们俩的创作!你本无罪,何用忏悔!应尽之责任不尽,借忏悔为名,遁入教会;像这种伪善的教会简直是养成罪恶的逋逃薮罢了!

这种创作,是我们俩的最神圣的、最纯洁的事业!慈爱的、良善的教会也忍心破坏我们俩的神圣的纯洁的事业么?

他们要恨恶我们,由他们恨恶,他们要反对我们的结合,由他们反对!我并不因为他们的恨恶和反对而生恐惧!我们要替未来的青年男女——不是的,不独未来,是现在和未来——倡个先例!我们的结合能成功,不单是我们的再生,也是一班青年男女的幸福!N姊!我们俩的责任很重大,我们要彻底的主张我们所抱的主义!我们若中途放弃我们的责任,使我们俩的创作有功亏一篑之叹;那么一班热烈的青年男女们会误解恋爱是可以不负责任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稍遇困难就可以消灭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受一种无意味的习惯支配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适合于规矩方圆形式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先预测其对外界所生的影响如何而后可以成立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得一班愚众的同意始能成立的东西!

N姊!我寂寞的时候,你是我的安慰。我颓唐的时候,你是我的希望。我黑暗的时候,你是我的光明。我愚昧的时候,你是我的智慧。K村传来的消息果真,我这些宝贵的东西都要失掉了。他们也会在嘲笑我了!

……我梦见他,我梦见他拥抱着你。我梦见他和你接吻!我又梦见他们来对我说,你已有了未婚夫,未婚夫不是别人,是他!我所恨恶的他!如果这梦兆是真,我可怜我自己,我更可怜你,尤其可怜他!

他的怀疑终成了事实。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的人不消说个个都赞成欣羡,就连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的人也因陋就简,以为这才是善后方法,不然K村中就要发生一种与礼教相抵触的大罪案!

这时候M和她是村人所羡妒的标的,是村中的King和Queen,只有他——一个逃罪的囚徒在H城咽泪。

她竟和M在K村的小礼拜堂成了礼,她算忏悔了!她算得救了!可是他呢?

M和她结婚后还接到一封信,像他写的又不像他写的:

M夫人!听说你做了M家的女王了,早已即位了,我听见之下,欢慰得很。

不知道可以问么?怕夫人要骂我失礼。不过我很想知道夫人是什么时候行了加冕式的!我想夫人在未即位之前,和他别后没有多久,就给性的冲动屈服了,是么?

夫人一个人在沉醉物质的享乐,肉的享乐,把一切应纪念的事都忘掉了。他一个人在无情的人海中为夫人痛哭,夫人有一秒钟的工夫念及他么?

他因为想始终爱护夫人,才离开夫人到H市去图活。他和夫人坚约了一定回来看夫人,夫人也对他发了誓说一定不会对不住他。他信爱夫人像信爱他的祖国,他像为国出征的军人一般的很喜欢踊跃的去了。

夫人不爱他了,尽可当他是夫人穿破了不堪再穿的靴子,置之不理。何必又像夸示给人看似的带了他所恨恶的M到车站来呢?这不是一种难堪的讽刺么?

夫人对他的态度,虽然冷酷,但他还始终一贯的不忘夫人,因为夫人从前的热血在他血管中还循环着不容易冷息。

他在H市像被水围着的蚂蚁,到这边去不妥,到那边去也不妥,总找不着一所安身的地点,每天只觉得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滞在H市者两星期!每天不管天气热,流着汗上二三百段的石级到有名的H市公园去的是谁?在园内的棕榈树下坐着,从衣袋里取出张相片流着泪看的是谁!看了之后把相片送到嘴边去的又是谁?世间像这种痴人很多,不算什么奇事,不过这也得报告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