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行动,常常碰到意外的问题。齐英刚刚作了决定,去抓何大拿,不想这时候又出了岔子:李金魁刚往外走,就听有人敲门,啪啪啪啪敲得声音挺大,听得出叫门的人很着急。三个人立时都楞住了,不敢说要发生什么情况。他们来不及商量,孙定邦说:“齐同志,你赶快下洞,金魁,咱们俩去看看。”齐英不大放心,也是觉着夜里挺黑,到处都可以隐蔽,所以要跟他俩一同去。这时,外面敲门的声音更急了,孙定邦从洞口通知了里边一声“有情况”,紧忙着把洞口盖好,然后急忙往外走去。齐英和李金魁都在后头跟着,来到大门口内,孙定邦轻轻地问了一声:“谁叫门?”外边野声野气地回答了声“我!”“你是谁?”“我就是我,你听不出来?”孙定邦听出来了:“你是二虎吗?”“哼!”
“有什么事?”“开开门再说吧。”“你跟谁来的?”“谁也没有跟。”孙定邦还不大相信,他登着一块木头,从墙头上探头往外一看:果然是他一个,两头胡同口外也没有什么动静,他这才说了声:“我给你开。”随着话音下来,用手势告诉齐英和李金魁躲藏起来,这才把门开开。二虎进来就问:“李金魁到你这儿来了吗?”孙定邦说:
“没有,你找他干什么?”二虎说:“没有拉倒。”扭头就走。孙定邦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白光的刀子,知道是没有什么好事。于是上前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别走,找他干什么?来,进屋谈谈。”“谈谈就谈谈!”二虎就跟着孙定邦进了屋。
诸位;二虎是个什么人啊?他找李金魁又干什么呢?
二虎是解文华的侄子,从小儿就是个滚刀肉,扛过小活儿,在军阀队伍里当过几年兵,学得又粗又野。抗日政权刚一建立的时候,当了几天村农会主任,因为他办不成事,农民们把他撤下来了。后来大伙觉着他懂点军事,敢打敢闹,就选了他当民兵队长。因为他好打人骂人,不遵守政策,有时还假公济私,招摇撞骗,干了不到半年,政府把他查办了,民兵队长才换了李金魁。他的名字本来就叫虎,大伙看他是个“二百五”,所以就跟他叫二虎。有的时候又看他疯疯癫癫的,因此也跟他叫疯虎。其实他并不疯,他只是有个羊痫疯病根儿,他的眼睛抽得楞楞怔怔的,白眼珠子挺大,黑眼珠儿小,看人看事光直着看,好象是眼珠儿不会转动似的。他今年本来才三十二岁,可是满脑袋的头发都白了。他的脸上有三个伤疤:一个是因为抽起羊痫疯来,倒在高粱茬子尖上把腮帮子穿透了;另一个是被炮弹片把颧骨炸破了一块;还有一个是他小时候跟别人打架,他拿着切菜刀要砍人,大伙拉着他,他没有办法,急得把自己的天灵盖立着砍了一刀。他个子不高,长的挺结实。不知道他在哪儿弄了一把捷克式步枪上的刺刀,擦得镜明瓦亮,动身老是带着它,他是随时准备着和别人拚命。他的封建宗族观念挺深,他们五家姓解的,不论是哪一家有了事他都要挺身出头,袒护挡横。因为撤了他的民兵队长,他对党、对政府、对李金魁就有了仇。今夜里,李金魁到解文华家去被他听到了,他又听到了巧八哥儿和小凤到李金魁家去要人,他问明了是怎么回事,这就拿着刀子各处寻找李金魁。孙定邦已经看出他是为这事来的,可是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政治问题,所以把他叫到屋里要跟他谈谈。
孙定邦和二虎俩人到了屋里去说话,李金魁和齐英就走到窗外听着。孙定邦问:“你找金魁干什么?”二虎说:“他把我叔抓到哪儿去了?他凭什么随便抓人?
妈的,我到处找找不着他,他要敢把我叔怎么样了,我就活剥了他这个半匹牛的皮!”孙定邦说:“你先别发火,李金魁是干部,他也许是找文华有事,你不弄清了情况,就瞎闹腾什么?”“他找文华叔有什么事?我看他是想给俺爷儿们扣上个汉奸帽儿,官报了私仇!”“金魁跟你爷儿们有什么私仇?”“有什么私仇?反正——”孙定邦这一句话把他给问住了。“不行,我得找他去。”
二虎说着就往外走。孙定邦拦也拦不住他,说了许多劝解他的话他根本就不听,只好把他送着走了。
在孙定邦和二虎说话的功夫,李金魁想到屋里去把他抓起来,被齐英拦住了。这时候三个人进屋又研究了一下这个情况:二虎和解文华在政治问题上有没有关联不敢肯定,但是他今儿黑夜一定要闹得满城风雨,都知道李金魁抓解文华这回事了。他要找李金魁当然是找不到的,使人可疑的是:他为什么要到孙定邦家来找?莫非他们知道孙定邦是党支部书记了?也许知道这儿有什么秘密活动?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情况越来越觉着严重;问题越来越觉着复杂;秘密越来越觉着暴露;斗争越来越觉着困难。就在今夜,需要争取时间,弄清情况,处理问题,准备对策。在这样情形之下,李金魁更不能等待了。他要马上把何大拿抓出来,立即处理。可是孙定邦把李金魁拦住说:“等会儿吧,咱们再好好地考虑考虑。”
齐英这时候抓何大拿的决心也动摇了,他也是怕弄得捉虎容易放虎难。于是也就说:“是得再考虑考虑。”李金魁一听就气儿了,他粗着脖子红着脸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是小孩儿打哇哇哪?—说了不算!
你们考虑吧,我得回家去看看。”
把脚一跺他就要走。孙定邦一把把他拉住:“你先别走。”“我不走怎么着?跟你们在一块急死人!”齐英说:“同志!先别这样,到了这个时候,千万可别闹不团结,有意见当面提出来。”李金魁又说:“意见早提了八个过了!你们老是前怕狼后怕虎,你们要不敢作决定,我作决定,犯了错误我担着。”
齐英说:“这么办吧:咱们召开一个紧急的支委会,讨论讨论再作决定。”李金魁又说:“再开了会天就亮了。”“亮不了,早着哩,只要作出正确的决定来,事就好办。”李金魁又说:
“开会也行,耽误了事,受了损失你们负责!”齐英说:“先别说这个,咱们为什么要耽误事受损失呢?
赶快召集开会。”孙定邦说:“现在的支委就剩了三个。”“有三个就三个开,这是个组织。”“会好召集,把孙振邦叫来就行了,我去叫他。”孙定邦说着就去叫孙振邦。李金魁气得咈咈的。
不大一会儿,把孙振邦叫来了。齐英一看,这人跟孙定邦的年纪差不了多少,是个矮胖子,光着脊梁,穿着裤叉,浑身都带着泥土,汗水淋淋,看得出来他正在挖地洞哩。初次见面,孙定邦作了介绍,齐英就热情地和他握手说话,可是他似乎待答不理。其实不然,他是这样的性情,从小儿就不爱说话,可是心儿里秀密,平常开会时他也不轻易说一句话,不过他的话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分量,每个字都有每个字的用处。
四个人的会好开,把发生的情况和他们三个人的意见对孙振邦说了说,就单等孙振邦发言了。可是孙振邦的言是不能很快就说出来的,急得李金魁在地下直打转儿。孙振邦却低着头眯缝着眼儿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李金魁又要发火:“咱们这是开哑巴会哪?”孙振邦象没有听见一样,不过到底他说话了。头一句就说:“老转的口供没有说完!要紧的他还没有说哩!”李金魁一听:“我觉着把他的尿都快挤出来了!怎么还没有说完呢?”孙振邦又说:“有咱们在着他们敢成立维持会?”齐英一听:对啊!
他要成立维持会得先取得咱们的许可,要不然他就得先把这些党员干部除掉!孙振邦又说:“他们召集村民大会,谁参加啊?”齐英越听越觉得有理,孙定邦的精神也提起来了,李金魁恍然大悟,你一言我一语地这个哑巴会立时活跃起来了。
由于孙振邦的分析提示,三个人都作了补充,齐英这才得出了结论:天亮以前敌人要来包围村庄,把干部、党员们都抓起来,开村民大会,逼着群众成立维持会,选举大拿跟老转当正副会长。看来问题是十分严重、万分紧急!可是几个人心里都象有了底,并不觉得象刚才似地那样慌乱可怕了。
那么到底怎样处理才好呢?几个人的意见不一致。李金魁说:
“干脆,把大拿跟二虎也掏出来和老转一勺烩了!”孙定邦一听是连摇头带摆手儿:“不行,那是蛮干!到什么时候咱也得讲政策。”李金魁不服气地又说:“讲政策——是汉奸就枪毙!
二虎的问题没有弄清先撂撂,可是象大拿跟老转他俩的罪儿够了。枪毙了他们,这就是锄奸政策吧?”
齐英说:“不行。
同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们执行政策,还得注意具体的策略问题哩!”
齐英这句话可把李金魁给说住了,他不明白具体策略是个啥意思。心里想:我当了好几年村干部,开会开了不少,区干部也认识得不少,可还没有听见讲过策略问题儿,今儿这个区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倒策啊略儿地闹起来了。他本想不言语,可是又憋不住,于是问道:“你说什么是具体策略啊齐同志?”齐英象是背得挺熟:“具体问题具体对待这就是具体策略问题。”“具体问题具体对待,象何世昌、解文华这样具体问题怎么个具体对待法呢?”齐英又说:“怎么对待,得弄明真相再说。”孙定邦听着:从大拿、老转到政策,从政策到具体策略问题,又从具体策略问题回到大拿、老转身上来,结果还是得弄明真相再说。转了个圈子,啥作用也没有起,白浪费了时间,磨牙玩儿。
孙定邦看了看孙振邦低着头眯缝着眼儿叼着小烟袋儿直笑,听着齐英还要说下去,这才赶紧说:
“齐同志别说了,俺们这些个村干部都是老粗儿不懂这个。天不早了,你快说说,咱们到底怎么办,好快点儿动作起来。”齐英说:“我的意见是这样:何世昌跟解文华为什么不能枪毙呢?因为不管怎么秘密,要枪毙了他们,群众也会知道是咱们八路军干的。可是,他们的罪恶计划没有成为事实,群众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这样咱们就会脱离群众,结果是对敌人有利。再说,咱们刚才的结论只是估计,万一咱们要估计错了呢?所以还是得先把他们的底细弄清再作决定。”孙定邦点了点头,李金魁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高兴地说:“哎,这就对了!你早这么说多好。一弄那些字儿话咱就听不明白了。”齐英这时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缺点,决心立刻改变,要学基层干部们的语言和习惯,要想最实际的办法。想到这里,觉得越想越明白。于是高兴地说道:“今儿这个问题咱们也得狡猾着点儿:拴个套儿叫他们钻一钻,叫他们使自个儿的拳头捣瞎自个儿的眼!还是先从老转下手,看看咱们估计得对不对,给他们摆个迷魂阵,叫他们把实话都说出来。杀不杀他们全在咱了。你们以为怎样?”孙振邦坚决地说:“对!我完全同意。现在要杀他们那是怕了他们!”他把烟袋锅儿一磕,啐了口唾沫,“甭怕,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一面说着把烟荷包绳儿使劲往烟袋杆上缠。他这几句话又把齐英提醒了:“对啊!现在硬碰硬是不行!弄清问明也先不杀,叫他给咱们‘尽点义务’!咱们就按这个题儿讨论讨论吧。”于是几个人又讨论了一阵子,决定给敌人摆个迷魂阵。要问这个迷魂阵是怎样的摆法,一会儿自然明白。
作了决定之后,孙振邦和李金魁就一同走了。孙振邦是家去穿衣裳,随着把挖地洞的工作收拾一下再回来。李金魁去叫民兵,孙定邦留在家里,准备应付意外的情况。齐英在这出戏里边要唱主角,他虽然很高兴地要执行这个任务,可是自己心里老是突突地跳,他对孙定邦说:“是不是可以让丁尚武同我一块去呢?”孙定邦是连摇头带摆手:“你要让他一块去,他‘拔脖儿楞等的哩’!可是你掌握不住他,何大拿一家子就都甭想活了!”齐英一听也觉着是这样,所以就不再提了。于是他赶忙收拾武器,更换衣服。他更换什么衣服呢?更换了丁尚武的军装。这套军装他穿着是又肥又大,可是他要换上史更新的军装,那真得从衣服里头找人了。只好凑合着穿吧,好歹是黑夜,不仔细看也并不算扎眼。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孙定邦要帮助他检查检查枪,拿过来一看:“啊,你这还是支‘小净面儿’哩。”齐英忙制止说:“小心着!这枪滑机。”孙定邦说:“要不你带上我这一支,我这支是个‘长八分儿’,不过就是条软点儿,使不熟的碰劲儿就推不开炮儿。”
齐英说:“算了吧,用不着,摆摆样子就算了,真要用着我打枪的时候,再好的枪也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俩人对着笑了笑,齐英的全副武装都穿带好了,他不住地打量自己,总觉得自己不象个大队长,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象了。
功夫不大,孙振邦回来了。他上身穿上了一件带大襟的夹袄,腰里扎上了一条日本的挺硬的布腰带,手里拿着一支二十四响的大撸子,怀里还揣了两个木把的手榴弹。本来他就是个矮胖子,这一打扮显得更矮更粗了,走起来更显得腿不赶劲。齐英看着他进来,不觉抿着嘴儿微笑了一下。可是孙振邦他那一向是平静的面容仍然是那样平静,见齐英一笑,他不动形色地说了句:“笑我!别瞧样儿,能拿住耗子就是猫。”
说话间李金魁叫着四个民兵来了。这四个民兵都是谁呢?还是帮助找史更新的那四个:长江,东海,楞秋儿,李柱儿。这四个人别看年轻,每个人的故事都够说会子的。他们四个都是刚够民兵的年龄,都当得不久,可是现在就是小李庄民兵队的四根支柱。虽然他们已经累了一天,现在正在赶挖地洞,可是李金魁一叫,他们就又都忙着来了。
齐英跟这几个民兵都不认识,进屋之后,李金魁介绍说:
“这是咱们区委会的齐同志。”你瞧:他们四个还真是象受过军事训练,一起来了个立正,很自然地站成一个横列,排头是长江:细高个儿,白脸儿,尖下颏儿,头顶有点尖,弯眉细眼,就象个白面书生。齐英一看他,他把嘴儿抿住直想笑。
第二名是东海:比长江稍稍矮一点,略略儿的胖一点,红呼呼儿的圆蛋脸儿,蒜头儿鼻子,一对滚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看着齐英。第三名是楞秋儿:他和东海的个头差不多,就是比他长得猛壮,他是个四方脸盘儿,黑呼呼的,单眼皮儿,两道立眉,脸上紧绷绷的,带着个楞劲儿。
最后一名就是李柱儿:他是个小巧玲珑的身体,一对不大的圆眼儿凸凸着,鼻子尖儿往上翘着,五官的距离都挺近,齐英跟他握手之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对着齐英一缩脖儿挤了挤眼儿。
齐英看了这四个青年民兵,嘴里不住地称赞,不由得问了一句:“你们从天黑以前到现在还没休息哩吧?”楞秋儿说:
“休息不休息的不要紧,今儿把我饿得够呛!”李柱儿说:“今儿黑夜就饿不着了,你看看。”他拍着肚子,原来他在怀里揣上了两个窝头。东海隔着楞秋,在后边用脚尖儿踢了一下李柱儿的大腿:“一会儿分给我点儿吃。”长江轻轻地用胳膊肘儿一顶他,小声地说:“我这里有。”齐英一面给他们布置着任务,看着他们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把摆迷魂阵的计划大致地对他们说明了,立时就要动身走。楞秋儿有点不满地说:
“又是干这个,我当真参加战斗去哩。”齐英说:“你们愿意参加战斗啊!”李柱儿说:“当然愿意啦!老不参加战斗,多咱能背上‘三八盖儿’啊?”说着把他那支老套筒子枪在地下一杵:“这破枪我早就腻歪了。”东海说:“甭忙,早晚有背上的时候。”楞秋儿说:“敢情你沉住气了,边区造儿的马四环儿嘎儿嘎儿地使着。”长江接过来说:“你要觉着边区造的马四环儿好,咱们俩换换,把你的大联珠给我,我还愿意听那个水音儿哩。”来到大门口了,他们四个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说着。直到李金魁“啾”了一声,把李柱儿敲了一手指头才算止住了。开开大门,孙定邦先出去视探了视探,齐英他们才走了。
孙定邦等齐英他们走了,把大门上好又回到屋来,这功夫天就过夜了。他走下地洞,看见挖洞的挖得还欢着哩,他觉着娘太疲劳了,就劝她回炕上睡觉。大娘向来是不愿意自己休息叫别人干活的。孙定邦知道她这个脾气儿,于是就让志如、小虎跟着一块去睡,谁想到她们俩对新开成的这个地下小屋子还没有新鲜够,再加上喜欢和林丽在一块儿,所以非在洞里睡不行,也没有铺被褥,在光席上一躺就睡过去了。
孙大娘可是嫌这里边又潮又窄憋,所以她独自一人回了屋去。
孙定邦这时候才仔细地问了史更新的伤病情况。史更新这一阵儿精神是好得多了,说话也有了点劲儿,他总是说着:“放心吧,死不了!”可是他的伤口化脓挺严重,体温挺高,出气也粗。林丽说:“得想法弄点儿药,没有药是不行的。”听她的话音没有药治,史更新的生命还是有危险!不过她竭力不让史更新感觉到这一点。这个问题当然使孙定邦不安,因为在这个时候找药是困难的。
这功夫孙定邦真是感觉着应该解决的问题太多了。先不要说更大更严重的问题,就拿林丽来说,她怎么办呢?要不要让她回家去看看?去又怎么样?不去又怎么样?丁尚武走不走?不走日子长了怎么着?这些人吃饭的问题如何解决?眼看着吃盐都要发生困难。史更新的伤病要好不了可又怎么办呢?……
这些问题把他的脑子都快搅翻了!虽然他已经很疲劳很困倦,可是他的眼皮还象拿棍儿支着似的,于是他趁这个机会就和林丽、丁尚武谈起话来。林丽是坚决不回家的,可是她想跟她的母亲见见面。丁尚武不打算很快就走,一来他觉着没有地方可去,二来他总是“惦记着”何世昌……只是当着林丽的面他没有说出。他们几个正在谈话的功夫,孙大娘又走下地洞,叫了一声:“定邦……你来,有个事。”孙定邦马上就跟着出洞来到屋里。
原来,孙大娘并没有睡觉。她干了什么呢?按照她的习惯,拾掇拾掇这儿,归整归整那儿,最后在临睡前又烧了三炷高香。本来,有很长时期她对烧香不认真了,就是从最近几天以来,她才又每晚不拉。但是,今天她烧完了香也没有就睡觉,她还要检查检查大门上好没上好。就在这当儿,她听到东北边响了一枪,这才忙着叫孙定邦。孙定邦一看她在院里站着,于是走到跟前问:“娘,你怎么还不睡觉?叫我干什么?”大娘说:“我听着东北边枪响。”孙定邦急问:“你听着象在哪儿?”“我听不出来,反正是东北边,不象近处,可是听得很清。”“你听响了几声?”“我就听见了一声,不知道我叫你的时候又响没响。”孙定邦说:“你睡觉去吧,我再听听。”大娘这才进了屋去,孙定邦听了一会儿任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爬上房去,向东北望着,仔细听着。
孙定邦为什么听说东北边响了一枪就这样注意呢?这是因为枪响的地方正是齐英他们去的地方,估量着这功夫早到了,情况到底怎样也弄得差不多了,在这个当口响起枪来,孙定邦怎么能够不注意?那么,这一枪究竟是不是齐英他们那儿响的啊?就是的。原来,齐英他们在大沙洼的边上、流水沟的沿上、柏树坟里布置了第一阵。李金魁拉着解文华向着柏树坟里走。解文华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文章,他只是嘀嘀咕咕的害怕。因为鬼子、汉奸常在这儿杀人,八路军也在这儿毙过汉奸。因此,他就更怕得不得了。
一路上走着,他老是央求李金魁饶命,李金魁可是什么也不回答他。将接近坟地的时候,有两个地方在暗中问口令,他觉着是过了两道岗哨,把他更给弄糊涂了。他心里纳闷:这是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子八路军呢?怪不得李金魁说他不能作主,得请示上级。看这来头,人还是少不了……他正在纳闷,走进了柏树坟,来到一棵大柏树底下,李金魁把他止住说:
“到了。报告大队长,解文华来了。”他注意一看,贴着树身子的一个人向他挪动脚步,看得出他是全身武装,手里提着盒子炮。心里话:大概处理我的人,就是这个大队长了,今儿我是死是活就全在他的一句话。
诸位:这位大队长就是齐英装扮的。齐英一看解文华来了就问道:“你就是外号叫转轴子的解文华吗?”解文华说:
“是我。”齐英又问:“解文华!我们早就知道你,过去你曾经帮助干部们干过一些事情,都认为你有点儿民族观念,今天你一时糊涂,动摇了抗日立场,但是,你们的罪恶还没有成为事实。因此,我们要教育争取你,你们的秘密我们都知道,你们的计划实现不了。为什么还要问你呢?就是看看你说实话不说实话。对你怎么处理——是死是活就全在你自己了。”
解文华看着这位大队长倒不可怕,说的话也很温和。于是他就说:“大队长,我错了。我把错误都说出来,求队长教育我。”他就把对李金魁所说过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齐英一听,他还是不把最严重的问题说出来,心想:得改变态度。于是就把眼一瞪,严厉地说道:“不叫你说这些!要你说最重要的!你不是不明白,给我装糊涂干什么?
告诉你:你们的一些行动我们都很清楚!连你的思想动态也瞒不了我们。”齐英说这话用了很大的劲儿,甚至是咬着牙说的,他觉着他的态度和言词总可以令人害怕了。可是,解文华却觉着一点儿也不可怕,比起李金魁来可就差多了。他听着这位大队长的话是文诌诌的,仔细一瞧,他穿的这身军装也太不合适,越看着他越不象个大队长。所以立时没有再回答。齐英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情,暗想:这个迷魂阵要叫他看破了可就不好办了,这功夫李金魁在旁边急得直搓手。正在这个劲头儿上,孙振邦让楞秋儿拉了一下枪栓,齐英灵机一动,回头喊道:“谁在那儿摆弄枪?是机枪班吗?”孙振邦“哼”了一声。齐英又说:
“没有告诉你们机关枪离远点儿吗?”孙振邦又说了声“是”。
解文华一听,还有机关枪班哪!这功夫齐英又说:“你听这个干什么?说你的。”解文华这时候又犹豫起来了。齐英一看还是不行,他的灵机就又来了:“李金魁同志,来,拿手电给我照着点儿。”说着从兜里掏出了日记本儿来,李金魁过来拿手电给他一照,齐英又说:“他少说一个字儿,就拉到沟里去枪毙他!”这一回可把解文华给吓住了。咳呀,这是真的呀!恐怕不说不行。可是我要说了,恐怕也活不了!于是吓得跪下了,支支吾吾地:“大队长啊!我,我都说了,没有更重要的了,我要说一句瞎话,我,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齐英真火儿了:“拉出去枪毙!”说着不由得就把他手里的盒子炮一撩,当!一家伙就响了。刚才所说孙大娘听到的就是这一枪。
这一枪不是齐英有意打的,是因为他这支枪太老,有点儿滑机,齐英使枪本来就架手架脚,到了这个劲头儿上,他一着急,神经一紧张,就走了火儿。幸亏解文华跪下了,枪子儿从他头顶上飞走,吓得他脑袋嗡的一下子,连拉连尿就瘫在了地下。可是,这一枪把孙振邦和几个民兵也吓了一跳。
孙振邦以为把解文华打死了,急忙走来瞧看,当他来到齐英身后不远,李金魁忙走过去把他拦住,怕他来到叫解文华看破了。这工夫,解文华苏醒了苏醒可就坐了起来,暗想:我这是还活着啊!这个大队长可还真够厉害的!干脆,是死是活都说出来吧,说出来也许能够活命。于是他就连声地叫着:
“我说……”给齐英磕头。
齐英一看解文华没有死,又听他要说,这才镇定下来:
“好,你说吧,起来说。”解文华又说:“甭起来,就这样说吧。”
齐英知道他起不来了:“好,都说出来,不打死你,你要敢少说一个字儿……”解文华哆哆嗦嗦地这才说:“再有就是:今儿天亮以前敌人来包围这一带的村子,小李庄还是他们的重点。”“包围了怎么样?”“他们打算把人们都抓起来,把干部、党员、民兵们都杀了,剩下的人给他们修炮楼儿,修汽车路。”
齐英听着,暗暗地吃惊,又接着问道:“敌人怎么会知道人们这两天在家里睡觉呢?”
解文华又说:“这是何大拿报告的。”
“不是你报告的?”“不是,要是我我立时就死。”齐英又问:
“敌人怎么知道干部、党员、民兵都是谁呢?”解文华哆嗦得更厉害了:“这,这是,是何大拿开的名单。”“他这名单上都是谁?”“头一个是孙定邦,第二个是孙振邦,第三个是李金魁,还有钱大顺家哥俩,李福林家爷儿仨,还有长江、东海、楞秋儿、李柱儿,再有——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一共是三十五个。这个名单还在何大拿手里,你们快去找他要吧。”
齐英觉着,他既然开了黑名单,为什么还不交给敌人呢?
于是又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呢?”解文华这时候似乎提起了精神,又说:“因为俺们开会临走以前,何大拿叫我提名字,我没有敢提,就说知道得不清楚,可是他早把名单开好了,他拿给我看,还要在下边写上俺俩的名字。我觉得这样害的人太多,太损阴丧德,也是怕以后万一八路军再返回来,一定算这笔账。再说,俺们当了维持会长也得用人帮助啊。所以我才说不行,回去再商量商量,他才没有交。”“他不交敌人愿意吗?”“因为在日本人面前有他儿子的关系,他跟高铁杆儿又沾亲,他对高铁杆儿说:到村来再交。”“今儿包围小李庄是高铁杆儿来吗?”“是。”“他带多少人来?”“他说带一个小队。”“日本鬼子不来吗?”“日本鬼子也来一个小队。”
“为什么他们不多来人呢?”“他们在桥头镇的日本兵就剩下一个中队。”“那两个中队呢?”“听说是猫眼司令调到北边去了。”
齐英听着和他们估计的大致相同,可是怕还有别的,就又追问他,追问了几次,除了说何大拿家有“安民”布告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了。齐英觉着天气已经不早,还得赶快去找何大拿,对全村的群众也得快点儿通知躲出村去,最后这才对解文华说:“你说的这些要是三头对面你敢负责任吗?”解文华很干脆地说:“敢!
要是差一个字儿枪崩了我!”“你知道何大拿准在家吗?”“在家,他准在家。”“他的二小子何志武在家没有?”“没有,他也许跟高铁杆儿一块儿来。”“何大拿有枪没有?”“他不一定有,俺们俩一块儿走,没有见他带过枪。”齐英觉着事不宜迟,需要赶快去找何大拿。于是带着解文华他们就紧往村里走。
在路上走着,齐英和孙振邦悄悄儿地商量了一下,孙振邦悄悄儿地回到家里,把情况对孙定邦一说,就忙着找了几个人一家一家通知了群众离开村子躲藏起来,这就不说了。可是孙振邦往回走的时候,被解文华发现了,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可是看出是个矮胖子,走路好象孙振邦,他就又犯了猜疑:孙振邦怎么会到了这里边来呢?这个大队长,看他的脾气儿不象个军人,他拿枪也有点笨手笨脚,刚才他那一枪象是走火儿。再一说,现在从哪儿来了这么一个大队呢?县大队?县大队长我见过,是个大个子。啊,县大队上有一个飞行侦察员叫肖飞,上孙定邦家来过,就是这么小个儿,也是很年轻,莫非是他?可要是他怎么又成了大队长呢?又一想:
县大队听说被打垮了。这可到底是个什么队伍呢?他又怎么对我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呢?……这里头一定有鬼。他想来想去,这个维持会他娘的不能干!八路军真是神鬼难斗!可是天明敌人要找我我怎么办哪?不管怎么说,这一回弄得是糟糕透了!真是他娘的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儿!他们要是对何大拿也不杀,事后他也饶不了我!要不我就逃到别处去?可是老婆孩子怎么办呢?不行,得想个脱身之计,既要得到这位大队长的许可,又要让何大拿、高铁杆儿不知道我的事。于是他就向齐英说长道短地要求,齐英对他说:“你的问题一会儿再谈。”说话之间,来到了村里,李金魁把四个民兵支配妥当,这时迷魂阵的第二阵又开始了。
齐英他们来到何大拿的大门外边,解文华往院里投了一块小砖头,就听里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他也咳嗽了两声,然后大门轻轻地开了,开门的正是何大拿。
李金魁和解文华早闪在了后边,齐英闯进门去,用盒子一逼:“别嚷!到屋里去。”
这一家伙可把何大拿给弄楞了!他乖乖儿地举着手回到屋里。
他没有回到他老婆的屋里,因为他正在他寡妇妹子的屋里睡觉,一时惊慌,他把这个丑事也给忘掉了。所以又回到了他妹子的屋来。正好,他的证据原来也随身带到了这屋。齐英进屋一看,炕上睡着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何大拿的妹子,小姑娘是她的独生女儿。齐英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也没有心活儿察看这些,可是把何大拿的妹子给吓坏了,她以为是来捉她们的奸哩!所以连臊带吓把被子在头上一蒙就哆嗦起来了。
齐英看见她吓得象筛糠,就说:“你用不着吓得这样,不怎么样你。何世昌!我告诉你,我是分区来的,我们本来有别的重大任务,可是在桥头镇上今天临时发现了你的问题,我们不能不处理。”说着他又掏出了日记本儿看着:“哎呀!你的问题严重啊!不过还没有成为事实,还可以挽救,你也可以改过自新,立功赎罪。看,是你自己坦白坦白把罪证交出来好啊?还是我给你说出来,把你的罪证搜出来好呢?”何大拿一听,吓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张着大嘴直哈嗤,大胖脸煞白,光秃的头顶上津出来了一层亮晶晶的油,登时之间变成了豆大的汗珠子花花地往下滚,搭拉着大肉眼泡子,眼珠都不会动了。暗想:这是怎么弄的呢?
刚才在桥头镇上开的会他怎么会知道的?也许是这个人来诈唬我吧?可是他又怎么知道我叫门的暗号呢?他是分区来的?莫非分区还在?可是又看这个人不象个军事干部,小心着!
这不一定是个什么人化装来的哩!齐英这时故意地把声音提高:“怎么?你不敢说?”“我、我、我说、说什么?”这时,李金魁在门口外闷着气咳嗽了两声,紧接着四个民兵在东西南北各房顶上,有的咳嗽,有的问口令,有的拉枪栓,有的弄得什么叮当响,他们在各房上喀嚓喀嚓的走来走去。齐英对着外边说道:“二中队长:告诉他们肃静着点,看看是哪队的人这样暴露目标。”
不知道是哪个民兵在房顶上答应了一声,立时可就静下来了。
何大拿一听:好家伙,来了这么多的人啊!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真是奇怪!看这个来头我不说不行,可是说了恐怕活不了!所以他总是吭吭嗤嗤地也不敢不说也不敢说出一句成句的话来。齐英估计着他就不说,可也并没有打算着先叫他说,于是他就看着小本儿说道:“我没有功夫等着,你不说我替你说。”他把解文华所说的情况都说了一遍,最后还说:“把敌人给你带回来的两张‘安民’布告给我拿出来,把你还没有交的那个三十五人的名单拿出来,快一点,拿出来之后,我们还要去找你的副会长解文华去哩。”
这些情况别人不知道这样详细,何大拿刚才怀疑是解文华暴露的,可是又听说还要找解文华,他又想:也许是参加会的有八路军的人,这神八路可真是厉害,不说不行了。你看他趴下就磕头,都承认了,把两张布告和黑名单也交出来了,不住声地求饶命。齐英说:“你起来,根本就没有打算着杀你,可是得有条件:第一,别让你的二小子何志武再当特务;第二,想法叫你那个当翻译官的大小子何志文别干坏事,帮助帮助我们八路军;第三,一点儿对敌人有利的事你也不能干,以后你的一切行动要听区村干部的,并且要向干部报告敌情。这三个条件你做到做不到?”何大拿连说:“做到做到一定做到。”齐英又说:“告诉你:我们哪一天哪一夜都有人在这一带工作!连你的思想活动我们也会知道,你要是敢不按照上边的三个条件来做,就把你的脑袋穿个眼儿!”说着他又要往上撩盒子炮,因为他害怕又走了火儿,所以撩了半截儿又放下去了。最后齐英说:“不许给我们暴露,记住。”
说完之后,齐英急忙走出房门,又向着房上说了声:“撤下来。”
这才走出大门去。四个民兵都回了家,齐英又和李金魁带着解文华走出了村庄。何大拿可吓了个蒙头转向,不知道怎么好了。他赶紧走到各屋去问,各屋的人都说:房上走动的人挺多。他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这是个真实情况。他又一想:这可怎么办呢?天这就快亮,一会儿日本人和高凤岐来了,我可怎么交代?他们要是把村子包围起来,这部分八路军还能不打啊!不论谁胜谁败,倒霉的也跑不了我!就算是八路军不打,日本兵跟高部队儿来了扑个空,恐怕也得找我算帐……
哎,不如我先去报告吧。想到这儿,他急忙出村直奔桥头镇跑去。
真是妙哉:
迷阵使伪乱
乔装得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