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的事被人知道了以后,我的心境就立时改变,我痛苦的重围中,又加上了一层疑虑的缚束。以前我虽也明知这事早迟终必要被人知道,心中不时对了未来怀着恐怖,然当莓箴未离开,或偶尔想起了一两件以往的梦影时,在我层集的悲哀中,总有时会捡出一丝乐意。然现在则难言了,我虽并不甘自沉于愁叹,然任是怎样强颜欢笑,勉自慰抑,这莫大的罅隙,终非一点薄薄地自饰所能掩隐。我在家中向来是被人誉为善交际能适应环境的,所以她们暇时每喜同我聚在一起谈笑,然我现在又怎好再同她们在一起呢?她们虽不至在我面前竟提起莓箴的事,然那两道眼光,已明明地将我的隐事,加蒙了一领讥蔑的外衣,呈现在我面前;她们虽不向我横缠,便仅是这些已很够我消受了。我不懂我何以现在见了她们,总有点自馁,有点害怕! 

今天莓箴的嫂氏走上楼来,笑着对我说,莓箴年长了,家中很替他烦心,问我可有适当的朋友或学生,介绍一位给他。他这位嫂氏为人极机警,善辞令,许多在别人口中趑趄讲不出的话,她却能不顾一切的说出,我平日见了她已感觉有点难于应付,然尚恃我并无什么话柄在她口中,所以尚可同她狡辞相对,自从我的事被他们知道了以后,我就很怕与她交谈,而使我最感困难的便也是她。她每在众人面前,向我讲出极使人不能忍受的话,我因了她的词锋太厉,又以有所顾忌,所以每次只好置之不答,然因此她便益发志长了。今天她上楼来后,我预知她定又要向我嘲弄,果然,她竟讲出这话。她讲这话的用意是极明显,不待我思索便已知道,她无非想借此嘲弄我罢了,然我又能向她讲什么呢?对于这加到我的一切,我除无言地承受外,我又有什么可以答复? 

实则,对于这事的发现,我并无一丝恐惧的心,休说是她们这几个无关系的人知道,即使令关系最密切的敬生知道了,我又何惧之有?我若对于这享有所畏惠,在当初嫩芽方萌出土面时,我早就将她消弭了,我既大胆滋着它去发长,这便是我不顾忌什么的证据。至于现在我对于人言所以要有点退缩让避者我实别有所苦。莓箴现在仅是个在学的青年,因我的原故他已撄了不少的烦恼,我现在若再因了不甘受他人的奚落,或为了爱情的光明而防御,毅然奋起掀去一切面障,将事的始末向敬生剖说个明白,那我虽倒可博得水落石出,不再受无限期苦闷的倒悬,然却未免更累莓箴了。敬生知道了以后,对于这事一定要引出很严重的交涉,那是可断言的。莓箴和我虽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然当我万一有了危急时,他是一定要奋力相助的,到那时即使我没有什么困难,然当事情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后,我们的生趣全无已是可断言了。我本是无用的残躯,我牺牲本无足惜,然他一个青春灿烂的年华,若竟因此事而亦断送,那未免太可惜了。我为了这事,为了不要使一个方兴未艾的奇葩竟因我而枯萎,所以我平日虽是不肯一步让人,然此时对于这投掷我的一切,我也只好效法十字架上的羔羊,含泪无言,仰首去承受!本来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没有我又何至有此事发生。我为了我的罪孽而受辱骂这不是我应得的惩罚,我方愁我无赎罪的余地,我岂是逃刑的懦妇! 

写了一封信给莓箴,劝他不必因我们的事被人知道而悲伤。这本是不应隐瞒的事,这本是应当登在高峰之上戴起荣誉的冠冕向万民去宣告,万民听了都要为我们额手称庆的事。无如在被几千年传统势力积成的缚束下,在一点真情被假面重重的礼教斩割得的无余中,人心里终不敢迸出这一缕真灵! 

繁茂的果丛经了温暖娇艳的秋阳,累累的华实自要无隐掩的呈献,我们的事也是这样,这正是自然成熟的表现,我们又何必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