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