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似蒙上厂一层冰霜。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去。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闪烁,鸱鸱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干上系了缰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缰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镐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镐,一个执锹,开始掘墓。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镐,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墓穴,马荣后面紧紧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