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尚未撤席,狄公便匆匆赶到衙厅,洪参军、方校尉早在那里等候。——狄公、洪参军褰袍上了官轿,八名衙役抬起如飞一样出了县衙大门.径直向东门而去。

轿中,洪参军问道:“老爷,我至今尚不明白这凶手为何要调换过死尸的身首。”

狄公苦笑一声:“这个我一时也猜揣不出,不过有两条是可以推想的。一,凶手要掩盖他杀死另一人的罪迹,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此刻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沈三的尸身和那另一颗人头,有了这两样,便不难判出凶手作案的目的和调换身首的用心。我猜来,这两样东西必定藏在紫光寺内外的隐蔽处。”

官轿出了东门,很快便到了紫光寺的山脚下。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和一爿小小的酒店。酒店里三三五五的乞丐、流民好奇地远望着官轿,俄尔围拢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洪亮,传命番役只说是去寺中寻找一件箱笼,休让闲人探知内情。”

狄公、洪亮下轿,依方校尉指点举步登山。四名衙役跟随,另四名守在山根,布置禁戒。

进了一座高峨的石牌楼,便是平缓的山道。夹道古柏笔立,浓荫垂盖,遮隔了亭午的日光。一路山鸟嘤嘤,凉风习习,顺序观赏,并不觉疲乏,竟有山荫道上,目不暇接之感。

正流连得意之际,不觉已到山顶。迎面一曲红墙逶迤出露碧树间,山门外四株苍虬,偃蹇欹曲,莫辨岁年。重歇山檐下一方古匾,上书“紫光禅寺”四个斗大金字。古匾前后罗雀群飞,唧唧嗓鸣。

狄公仰头看了半日,心中赞赏,好个幽静所在。又想到可怕的杀人案正发生在这寺院里,不禁紧蹙双眉。

方校尉道:“这山门右边有一曲羊肠小道,直抵清风庵。紫光寺废弃多年,清凤庵尚有香火佛事。住持的大士,名唤宝月。”

狄公抚须点头,这个宝月正是今夜狄夫人做寿恭请的唯一外客。

“我们先去大殿内看杀人现场。”狄公道。

方校尉前头引路,狄公一行进了山门。迎面便见一对爬满紫藤的七级石浮屠,古色斑斓,嵯峨切云。当中一条鹅卵石径,夹道是两排齐整的碑碣。左右两溜禅房破旧不堪,禅房正中各一偏殿,偏殿外原是花畦,篱笆参差。篱内碧草凄凄,野卉寂寞。

“阿牛被捕时正坐在那一边花畦的白果树下打吨。”方校尉指点道。

狄公听罢,并不言语,径直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内虚敞寂寥,阴风逼人。正中三尊大佛面目污黑,灵幢幡盖脏破不堪。佛座前的供桌一丈来长,桌上烛台法器荡然无存,却铺着条破草席。——那是沈三常年的床第,他死时也正身倚着那供桌的一条腿。

殿中除十二根楠木巨柱外,并无他物。两壁天罡罗汉,东倒西歪,结满了蜘蛛网,随处是蝙蝠屎、狸性迹,臭腥刺鼻。殿门背后倒有几堆炭火余烬。

洪参军跪下仔细查看供桌的一条腿,那桌腿上果然粘溅有干血迹。

“老爷,这案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似是几番遮没了又被扬起。这足迹细看去,决非沈三一人的。”

狄公也弯腰细细验看一遍,又用手掌在尘上上抹了几抹。然后传命方校尉率四名衙役开始搜索整个寺宇,只道是寻找盗贼的箱笼赃物。凡有可疑之处都需查遍,墙面地砖倘有松动痕迹犹须撬起细检,不可轻易放过。查到有可疑之物的,额外酬赏。

方校尉命衙役先将东偏殿壁龛内的两支方天戟和一柄神斧抬来让狄公查验过目,再四散去搜寻箱笼。

不一刻方天戟与曲柄神斧抬到。狄公细看一番,居然是明晃晃寒刃逼人,遂命随后下山时抬去衙署庋藏。

狄公与洪参军随方校尉先去后殿。四名衙役则直奔西厢禅房偏殿。

后殿神橱空空,并无一尊佛像。三面墙上释迦三世的壁画依旧色泽新鲜,形象逼真。——狄公发现后殁的莲花地砖掘起不少,新近似有人在此认真搜寻过。

半晌,四名衙役先后来报,两边禅房偏殿都有人翻腾搜索过。西偏殿的莲花地砖几乎全部翻掘起,整整齐齐靠墙堆搁。东偏殿的莲花地砖虽未掘起,但显然是翻掘后又仔细放合的。各禅房的墙面石板都有翻掘之痕。一一衙役们折腾一番,一无所获。他们说那箱笼赃物恐是早被先下手的劫去了。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不言语,扯了洪参军随衙役去两厢禅房偏殿一一查看了。又命衙役将大雄殿与后殿的地砖也撬起细验,果然也是有人翻腾过。遂命衙役再去寺院各处搜寻,花畦道路,树丛草皮,一一再查看一遍。

衙役走后,狄公道:“有人已细细搜索过这寺院,固然不是为了找寻藏匿的尸身和人头,也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了有一段时日。我可以断定来人是在找寻一件不大的东西,不足一尺方圆,算来应是金银宝物之类。”

洪参军惊道:“何以见得?”

“来人掘起地砖后只查看五六寸土石,破墙凿壁也只三四寸厚。洪亮,我还可断定那寻找宝物的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一个粗枝大叶,胡乱翻掘起地砖便堆搁在半边。另一个深藏心机,翻寻过后,一一将地砖放合,使不露形迹。因而有的禅房完好如初,有的则一片狼藉。”

洪参军频频点头,又道:“不过那寻物的人与沈三会不会有关联?再者,沈三又是不是那两个寻物人之一?”

狄公拍手道:“这话合契。恐是沈三与另一受害者在寻物事上与凶手发生瓜葛,终致被杀。——看来那尸身、人头不在寺院内,我前后并未见着一滴血迹。当然要去花畦庭园、檐前阁后找寻恐非易事,这棒芜碧树连绵一片,哪儿去挖掘?”

正说话间,方校尉带着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又空手转了回来,一脸丧气。

狄公命衙役再去四面墙圈及花园树丛中细找,他与洪参军先去一起清凤庵。

狄公、洪亮出了紫光寺山门,向右折入一条羊肠石径。——清风庵离紫光寺三里路,走去不算远。

一路上洪参军又道:“我想来,凶手必有同党,接连击杀沈三两人,又剁下头颅,调换身首,藏匿过沈三身子和另一头颅后,临未又不忘再去熟睡的阿牛身上溅泼鲜血。凶手与来这寺中的寻宝人一样,至少也有两人,他们又是为着什么缘由呢?”

狄公道:“天下动乱时,寺院的和尚时常将佛像、法器、金银财物藏匿防盗。故一般寺庙往往建造时便暗中辟有密室,十分隐巧,漫说是局外人,即使是寺内的憎众也未必知晓内情,唯一二当家住持的方丈独掌秘密。倘若这紫光寺往昔也埋藏过一批财宝,那么寻宝人、杀人犯的情由本末便可循脉而求。然而我从未听见过紫光寺曾经埋藏过财物,废弃了若许多年,也从未听见说有人来此搜寻过宝物。”

“老爷,兴许有人在某种书籍、簿册或信函内发现个中消息,便纠合三四个泼皮无赖来图侥幸。沈三和那个同死者正或厕身其中。财宝初露白,内讧即见红,血斧断头,顺理成章,寻宝人、杀人犯恰正在这一条线上串缀在一起。”

狄公肚内称服:“洪亮,你今日回衙后即仔细查阅这紫光寺的一应史载,看看真有没有藏宝的记录。”

两个边议论探索,十分得趣,不觉已到清风庵门前。

清风庵座落在山腰的碧林间,远避尘俗,巧小幽静。一围玲珑的粉墙包裹成蕉叶状,墙外修篁袅袅,墙里石榴照艳,如入画境一般。

洪参军用手轻轻拍打漆黑大门上的铜环。片刻有人启动门闩,庵门开一线,露出一张倘俊的杏脸。

“不知两位施主有何贵干?”问话不冷不热。

“这是我的名帖,烦姑娘递上给住持的宝月师父。”狄公递上火红印玺的名帖。

谁知那姑娘并不看一眼名帖,轻启樱唇说道:“师父夜间要进城去县令老爷家贺寿,此刻正午睡哩。——传过话了,一概不见俗客。”说着便要关门。

狄公叹道:“罢罢,既然师父在休憩,我们不便扰滋。我只问姑娘一句话,随后便走。”

“不知施主有什么问话?”姑娘倒又彬彬有礼。

“昨夜这山上山下可有无赖泼皮滋乱兴事,半夜时分宝庵可曾听见有什么异常的声响?”

“得罪施主,我们日头一落便睡了,并未听见有什么声响。”说罢低下眼皮,再不言语。一手始终把定门闩,不肯放人进庵。

洪参军正要张口亮相,见狄公示意便也不作声了。

狄公思想古人亦有夜拦醉尉的把门官儿,眼前这姑娘言语中节,不亢不卑,倒有一番心计,不觉心中赞许。也不便勉强她,何况宝月夜里正要进府来为夫人祝寿;有些话语,不如夜席间亲问宝月,遂拜揖告辞,口称打扰。——见了这清风庵格局,狄公始信这宝月端的不俗,也为夫人认识一位尘外高士而感到欣慰。

狄公两人回到紫光寺时,方校尉率四名衙役仍未找到什么箱笼。

狄公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衙去吧。方校尉你将寺内殿阁所有门户铃封,留下两个番役这里监候,天夜后再派人来换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