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珠出柩,已有日期,钦天监择定四月二十六日卯正发引,二十七日辰正登位。一月前就开丧受吊,每日里官员来往,鼓乐喧天。初二日,皇上赐祭一坛,派了东宫主祭,庄敬王、宜政王陪祭,全副仪仗,迎着龙香亭,直到许府正厅上设定。许公父子谢恩,又跪止东宫、亲王,不敢劳驾。东宫立意不行,许公只得吩咐灵前换了跪像,陪着三人进来。松筠弟兄、李公父子,也随后边。

东官见御祭摆设齐整,亲手上香,许、李二公谢了恩。东宫要自己跪拜,许公如何敢当?再三劝止,两位亲王代之,许公等一旁匍匐,又到东宫、二王面前叩谢。有人在龙香亭上取了御制的祭文过来,东宫、二王又上了香,在灵前拱手而立,早有礼部祠祭司官员上来,对灵叩了一叩,展开祭文,高声朗诵道:

维年月日时,皇帝御制祭文,致祭于升平公主之灵曰:卿之来兮,岳降而嵩生,卿之去兮,王碎而珠沉。卿之容貌兮,花羞而月闭,卿之节烈兮,雪洁而冰清。卿之忠贞兮,鞠躬而尽瘁,卿之勋业兮,鼎勒而钟铭。卿之教士兮,黜华而崇实,卿之立朝兮,纬武而经文,杨柳如眉兮,芙蓉如面,芝兰幻象兮,莲花化身。朝野具赡兮,华夷仰望,英雄之气兮,儿女之情。易钗而冠兮,全忠全孝;反冠为钗兮,克俭克勤。事君尽礼兮,精忠报国,以顺为正兮,黾勉同心。天上魂销分,人间梦断;秋风鹤唳兮,夜月鸳鸣,朕本多情兮,吊卿魂魄;卿如有知兮,鉴朕真诚。慰尔阴灵兮,尚格来享。临楮泣涕兮,不知所云!

读罢祭文,粗细乐齐奏,焚帛焚文,幔内哭声震天。许公父子领着小公子绍萱,不免又是一番叩谢。请了东宫、二王出来,李公等陪着,坐了一会辞去,许公父子直送上轿。接着就是王公大臣,同年门生,京营将帅,暨各亲友,整整祭了十多天。自二十日起,又是五天女祭。

许公父子,择定二十四夜开堂祭,只留了两班精细鼓乐,阴阳生赞礼,其余执事一概不用,洁治一桌祭筵,许公亲自上香奠酒,倒哭得老泪涔涔。文卿、又庵下拜,痛哭一场。文卿吩咐止了鼓乐,从新跪下,展开祭文朗念道:

维销魂年、无情月、伤心日、断肠时,杖期服生许翰章,焚香酬酒,哭告诰封一品夫人、敕封端淑夫人、元配松夫人宝珠之灵曰:夫阴阳者,互结之根株;男女者,同开之跗萼。同年若卺,共枕联衾。矢大义于山河,写深情于琴瑟。姻缘簿上,已订三生;温柔乡中,原期百岁。誓鸳鸯之不独宿,愿蝴蝶之必双飞。画阁藏春,亦任调脂弄粉;香闺似海,居然意绿情红。是以谊重唱随,而情无生死者也。若我松夫人者,始赓伐木,继咏夭桃。交谊既深,恩情尤重。

回忆花晨月夕,订我同心;金榜瑶阶,与卿携手。重蒙雅意,别具深情。事属怜才,分同知己。描眉黛笔,偷评罗隐之诗;绕指红丝,欲绣平原之像。闺中爱宠,尤荣于流水高山;影里情郎,绝异乎朝云暮雨。素心如此,青眼非常。斯则性命之恩,不作形骸之论矣。然而柳虽有眼,竹却无心。虽识小姑无郎,自怜居处;不知木兰是女,莫辨雌雄。无如真伪难逃,婚姻前定。色相何殊幻相,花影迷离:山人忽作冰人,春光漏泄。始信移花接木,方知李代桃僵。本异苔而同岑,亦求凰而得凤。雕窗寂寂,证来琼树双柯,削玉纤纤,露出金莲两瓣。冰言月下,赤绳来系足之缘;天宝风流,金钗亦定情之物。

不料姻盟始缔,恩命旋加。粉黛忽作奇男,风樯皆成阵马。精忠报国,常存忧国之心;颜色倾城,足备干城之任。一朝分袂,未免有情;万里长征,谁能遣此?新愁旧恨,空教影逐秋风,燕地胡天,枉说心随明月。犹幸天从人愿,名立功成。燕子重来,秋老乌衣门巷;鱼轩早发,春归红绣帘栊。璧合珠联,夜夜芙蓉帐里;香温玉软,朝朝翡翠衾中。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兼愎倚玉,萧艾同香。岂知恶梦惊心,琼环堕劫?三秋离恨,孤镜里之青鸾;中道分飞,落钗头之白燕。歌残芀寇,香梦犹新;泪洒梅花,芳魂亦瘦。

凄风半夜,冷月中秋,又谁知珠胎碧海之辰,即玉返蓝田之日哉?仆本无情,卿何薄命!终风肆暴,空知煮鹤焚膏;阴雨?诗,不解怜香惜玉。红绡掩泪,竟少人知;紫玉成烟,乃由我死。彩云易散,仍还鹤驭。乃降雪无丹,莫驻娥眉之寿。珊瑚奁箧,对影留情;玳瑁笔床,围香剩字。瑶林翠玉,谁怜傅粉何郎?茅屋牵萝,不舍卖珠侍婢。缘悭菱镜,光分破镜之悲;梦醒兰花,肠断摧兰之惨。呜呼!人孤似月,情薄如云。自怜断雁鸣霜,忍听慈鸠泣雨?深闺桃李,空怨东风,大漠风云,徙悲南海。有怀欲白,重图再世之缘;虽悔何追,常抱终天之恨。愿冤禽而解语,比翼千秋;借拱木以还魂,相思百尺。我欲重寻旧约,觅卿于魂梦之中;卿其仍念前情,携我于蓬瀛之上。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文卿读毕祭文,痛倒在地。又庵死命拖了起来,坐在一张大椅上,对灵放声大哭。众人那里劝他得住?只待哭个尽兴,已经声泪俱尽,哭不出来,才略略止住。又庵亲手送上一盏桂圆参汤,文卿饮了两口,红玉又拧了手巾,替他擦脸,扶他进房歇息。

次日二十五,就有李夫人等多少内亲到来,夫人接待。着人到松府请太太、大小姐,少奶奶银屏早已在家,松夫人连日又病,松筠弟兄也不肯放他来,怕哭坏身子。许府仆妇请了三次,又庵亲自又去面请,将晚的时候,宝林才同了姨娘到来。二更以后,翠凤、瑶珍也到,都在宝珠对房坐下,等候辞灵。

这一夜灯火如同白昼,门外车马塞满,相府这条街,好似火龙一般。许夫人、宝林、姨娘、紫云、文卿、松筠等,众人整整哭了一夜。

四更后,辞过灵,撤去了帏幔,等候时辰。文卿、宝林等哭泣,人还劝得住,惟有紫云伏在柩上,疏疏落落,将宝珠同他如何相得,如何相处,许多私语,直诉出来,咬紧牙关,身横放倒,几乎突死,听得许夫人等格外伤心。总管许顺,在腰门外立着要回话,文卿吩咐传进来。许顺手中递上两个单帖,道:“奴才着人去打探,由东宫小爷、宜政、和亲、庄敬各亲王以下王公大臣,皇亲侯伯,各衙门文武,以及亲友同年的路祭,凡是要紧的,倒有八百多家,奴才开个单子在此。其余交情淡的,分儿小的,奴才分别只开在一处,请爷过目。

文卿略看了一看,人太多了,那里看得完?又递还许顺。许顺回道:路祭太多,路又绕得远,请爷的示下,早些请灵。怕路上耽搁,奴才己吩咐外面执事了。单是牌衔,倒有好几百对,又有松大人二姑爷队下靖海虎卫军,暨神机营将弁,再加上全副仪仗,也要排好一会工夫,只怕就有十多里长呢!”

文卿不言语,许顺只管垂手站着。又庵道:“知道了,候执事排齐,你来回声,我们里边也预备。”

许顺答应几个是,斜着身子退出去。

天明的时候,各事齐备,九通大炮,鼓乐齐鸣,请柩出堂,夫人以下、合家号哭。有仆妇先将夫人、紫云硬扯上车,着人伴定,宝林姨娘、李夫人、金铃、银屏、红鸾、翠凤、瑶珍、绿云,都到大厅旁边,车到里面,坐车的上车,坐轿的坐轿,还有许多女客相送,不及细载。也有在半路候着的,也有在许府同走的,李公、墨卿、莲波、松筠、松蕃、松勇、桂伯华、张山人、云竹林这班至亲好友,都同许公、又庵在门外伺候。其余送的,车填马塞,也数不清。有两个老人家抱住小公子绍萱,乳娘坐车,随在一旁。

文卿哭得昏头搭脑,只得用两个家丁左右搀扶,他垂着头,拖着丧杖,一步步颠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就瘫倒在地。少刻又是九炮,灵柩出门,六十四名抬夫,上了龙头凤尾的大杠,执事纷纷开路,头导抬着铭旌亭子,冲天般招摇而来。走了没多几步,前导停住,家人来报,宜政王设祭,就在面前。

许公父子领着小公子,忙向前来,家丁牵过马来,三人上马,在执事里倒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前边,见搭了一个布篷,摆着一张祭桌,旁边设着十几层黄垫子,宜政王盘腿坐在上边,见了许公进来,连忙起身立定。许公抢步上前叩谢,宜政王笑嘻嘻的一把扯住。文卿等也磕了头,宜政王着实优礼。许公道:“小媳早丧,劳动王驾,愚父子何以克当!”

宜政王笑道:“彼此通家,何须过逊?”

许公道:“断不敢劳尊,以重死者的罪戾。”

宜政王笑道:“令媳本是天人,从前我们就爱敬。况今日既归天界,我辈凡人,理当叩拜。”

许公又叩头跪止,宜政王立意不行。许公只得吩咐掩锣息鼓,止了乐声,浩浩荡荡的过去。到了灵柩就停住,有王府官员设好祭桌,宜政王亲自上香奠酒,还要下拜,许公父子万不敢当,就着长史代礼,许公、文卿还礼,又到宜政王面前叩谢。

文卿亲手抱了小公子谢恩,宜政主倒细细看了一看,又摩弄了一番,对文卿道:“好个孩子!做得个承袭之人,尊夫人得此,可无憾矣!”

许公、文卿齐声道:“全是主子的天恩,王驾的福庇。”

许公就要请起,宜政王定要候灵柩过去,才肯起身。许公拗他不过,只得吩咐快些走动。六十四名抬夫,飞也似的抬了过去。

许公父子送了王驾,又领着小公子在柩前慢走。一路祭奠,多不可言,凡是主公侯伯,国戚皇亲,至亲好友,许公亲自去谢,余外官员,就单是文卿弟兄还礼。大殡就这么直过。无如人太多了,也耽搁了好半日。到将晚,才绕出城,点起灯火,照耀生辉。有一对执事夹一对高灯,幸喜坟墓不远,一刻就到了。

坟上搭了几十座篷,石人石马,排列满地,碑台华表,高耸接天、将灵柩供在中间篷里,上面凿成一个主穴。许公等进来歇息,也分个内外,紫云、绿云就在后面守灵,李夫人、桂夫人、宝林各亲友,另是一处。庄敬王妃、紫阳公主、海澄公、延恩侯、和硕额驸、镇西将军各位夫人等外客,又是一处。许夫人、红鸳两边周旋,备了酒席,管待各官员亲友男女客过了一宿。

次日,辰刻登位,大家拜过,外客纷纷各散。李夫人、宝林也来告辞,姨娘、翠凤、瑶珍随着去了,许夫人相送。俟伏了土,同紫云、银屏、金铃、红鸾大哭一场,带了孩子上车回城。许公父子送过客,随后也到。文卿见沉沉香关,寂寂空堂,物是人非,形单影只,不觉捶胸顿足,痛哭起来,引得紫云泪流不止。

又庵道:“大哥,你也要宽解些。要讲嫂子的好处,谁不思念?一辈子也忘不了,哭一生都是该的!但要图个忌讳,还有爹同娘呢!”

文卿道:“我岂不知道?但我泪出痛肠,要止也止不住。不知什么缘故,你嫂子的好处,就是钉在我心里一般,不由的教你想他,不由的教你对不住他!”

说着又哭。文卿狠病了几天,整整一月,才能出门,就到各处谢孝。

转眼夏去秋来,李麟书内转了刑部右侍郎,家眷也进京来。李麟书就属意文卿,在侄儿面前示意,想把女儿与他续弦。墨卿恐宝林见怪,不敢去说,禀知父亲。李公也怕媳妇不好说话,再三踌躇,转请桂荣作伐。不知文卿允是不允,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