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珠取过筹筒,顺手掣出一技,乃是李谪仙醉草《清平调》,下注上座者为玄宗、杨妃,并坐为高力士,玄宗亲手调羹,贵妃进酒,力士脱靴,谪仙饮三杯,力士问他爱的是酒么?吃了酒能做诗么?做了诗,还要饮酒么?吃醉了,还吃不吃么?每问一句,答一句诗,说不出来罚酒。

宝珠笑道:“好累赘。”

众佳人笑道:“只怕难住你了。”

金铃道:“我是玄宗。”

对红鸾道:“你做妃子了,我们有例可循。”

宝林道:“大妹妹今日注定作妃子了。”

众佳人一笑,金铃道:“我是玄宗。”

倒了半碗汤,调凉了递给宝珠,红鸾过来,敬了三杯,宝珠都饮干。银屏笑道:“待奴婢来脱靴。”

就低头将宝珠一只金莲握在手中。宝珠道:“这样使劲,捻得人怪痛的。”

银屏笑道,“好个女学士,这对尖尖金莲,不盈一握,真个香温玉软,我见犹怜。张君瑞定过价,足值一千两碎金子。”

宝珠道:“不劳过誉,快些问罢,我的脚怕疼,受不起你捻。”

银屏问道:“你爱的什么酒?”

宝珠答道:“我爱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

银屏问道:“你吃了酒能做诗么?”

宝珠答道:“我怎么不能?——石上题诗扫绿苔。”

银屏问道:“你做了诗,还能吃酒么?”

宝珠答道:“怎么不能?——但使主人能醉客。”

银屏问道:“你吃醉了,还吃不吃呢?”

宝珠答道:“吃醉了还是要吃的,——一樽聊为晚凉开。”

众佳人齐声大赞道:“真好心思,而且敏捷,我们不能不拜服。”

宝珠也甚得意,到谦了两句。翠凤抽了一枝清夜游昭君出塞,下注弹琵琶一套,唱曲子一支,上座为炀帝,萧后贺三杯。这些乐器早已预备现成,送上琵琶,金铃道:“我今天皇帝做够了。”

对红鸾笑道:“又要借重做皇后了。”

红鸾道:“此刻轮不到我,派二姐姐了。”

宝珠道:“筹上是上座,我是对席,怎么是我呢。”

红鸾道:“我们是开席坐的,你虽是对席,却是二席,你不信,问大姐姐。”

宝林道:“妹妹不必强,难逃公论。”

宝珠只得依了,同金铃贺了酒。翠凤年轻面嫩,弹了一会琵琶,一句唱不出口,脸涨得通红,众佳人,发笑。宝林道:“他实在为难,谁代他唱罢。”

就唤了彩云过来。众人还不肯依,宝林道:“罚他一杯酒就是了。”

彩云唱“出塞上一枝山坡羊”,众佳人道:“好!本地风光。”

宝林道:“派我来了。”

手里掣口里叫道“好的”,看筹,是众娇娃剪彩为花,下注用“剪彩为花”四字流觞,集《毛诗》两句,说并头、叶底、参差、同心、连理并蒂各花名,合席贺双杯。宝林笑道:“好虽好,就是费心些。”

想了一想道:“二月春风是剪刀——二妹妹吃酒。”

宝珠饮了一杯。

宝林随口说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大妹妹吃酒。”

红鸾笑道:“二妹妹支派到大妹妹的,姐姐太象意了,也想想这个彩字,是不是还要人吃酒呢?好好替我罚一大杯。”

宝林笑道:“一点不得放松,真正利害。”

又说道:“花为四壁船为家。”

金铃、宝珠各一杯。宝林道:“桃花依旧笑春风。”

金铃又饮了一杯。

宝林先说:“并头花了……”

众佳人道:“自然。”

宝林道:“长发其祥,春日载阳——长春是个并头花。”

众人赞好道:“长春二字,妙出天然。”

宝林道:“伐木丁丁,其香始升——丁香是叶底花。”

众人道:“果然是个叶底花,我们恭贺一杯。”

宝林笑道:“我说得好,派你们贺,为什么倒罚起我来了?”

众佳人笑道:“何尝是罚,不过替你助兴。”

宝林只得饮了。又说:“春日迟迟,芄兰之叶——春兰是个参差花。”

接着说道:“日居月诸,有齐季女——月季是个同心花。”

众佳人笑道:“他是那是想来的?这般敏捷!”

红鸾道:“这令你们行过几次了?”

公主道:“还是头一回,前日大姑老爷在云府拿回来的,就是张山人新作出来的。”

宝林又说道:“南有樛木,堇茶如饴——木堇是个连理花。我说完了,你们贺酒罢。”

红鸾道:“又要罚了。”

宝林道:“我没有说错什么。”

红鸾笑道:“你说完了么?”

宝林道:“怎么样?”

宝珠道:“姐姐还有并蒂花没有说呢。”

宝林道:“被你们闹昏了。”

又想了想说道:“朝宗于海,蔽芾甘棠——海棠是个并蒂花。”

众佳人个个叹服。金铃问道:“大姐姐,《诗经》上可有三个字的花名么?”

宝林沉吟片刻,说道:“吁嗟乎驺虞,西方美人,南有樛木,赠之以芍药,这都是并蒂花。”

金铃道:“亏姐姐想得到。”

宝珠道:“并蒂花多呢,我还有两个:既见君子,吉日庚午。亦孔之将,彼黍离离。”

宝林愁然不乐道:“园亭酌酒,姊妹论心,欢会正长,为何说出将离二字?”

宝珠双泪溶溶,低头不语。众佳人见这光景诧异。银屏忙陪笑道:“我们替大姐姐贺令,大家都吃两杯。”

红鸾又故意打趣,笑道:“大姐姐真是个狠人,顺口讲了几句白话,就教合席吃酒,我们这些小妹子真弄你不过。怪道我哥哥被你制服得一强都不敢强。”

宝林才有点笑容道:“你替他出气么?”

银屏笑道:“你不是替大姑爷出气,倒是替他加罪。”

众佳人大笑。金铃道:“我算算,今天席上有几个狠人?”

红鸾道:“真狠人只有三位。”

宝林道:“人都有点子间威,只有我二妹子是个可怜人。教我去一天,也不能相处。”

银屏道:“这话是真的,我不是唐突大姐姐,你们二位,换了转儿就好了,我们那个哥子,我就很不如意。他在家里,我为二姐姐,没有同他大闹过吗?我只恨二姐姐没有算计。”

说着,对公主呶呶嘴道:“要把瑶姑娘带去,也振作多少威风。”

宝林叹道:“我姊妹当日何尝不计及到此?然而难呢!他是顾的家里,筠儿这东西,不是你两个,还了得吗?”

红鸾笑道:“世上女人总是象你三位,男子还过得日子么?个个人都要挂印了。”

金铃笑道:“怪道做元帅的掉了转儿,还是怕呢。”

众佳人说说笑笑,用了些点心散坐。红鸾就拉了金铃到内阁下棋,宝林在旁替金铃指点。红鸾道:“你两个下我一个,就赢了也不算本事。”

金铃道:“我就不要人指点,也赢得你。”

宝林大笑,就同宝珠在一旁谈心。银屏在石栏钓鱼,翠凤同公主折了许多柳枝,在大桥石瞪上编花篮儿.彩云、紫云立在个小亭前,叙一番的契阔。宝珠同姐姐说了一回家事,起身道:“我到娘房里去去就来。”

唤了紫云进内,随身的一群丫环妇女,都跟在后面。

众佳人顽耍,看看时刻已有夕阳西下之时,宝林道:“请家里去坐罢,晚间园中不甚便当。”

红鸾道:“二姐姐呢?”

宝林道:“他先进去了,在娘房里呢。”

众佳人携手入内,一路上衣香鬓影,意绿情红,穿过了好些雕栏画槛,曲径洞房,由明巷转到宝林第三进来,就在内外看了一遍。金铃笑道:“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姐姐这个阿娇。”

宝林笑道:“看你是个老实人,也会说笑话。”

银屏道:“他倒是老实话。”

众佳人又到两个套房里,同暗房里都看到了。出来坐下,着丫环前面去请宝珠。少刻丫环回来说道:“二小姐怕迟,先回去了。”

宝林听了,长叹一声,凄然无语。众佳人个个点头叹息。红鸾道:“也怪不得他,气是难受呢!今天早上就不愿意他来,不知怎样商议才得来的。”

金铃道:“我哥哥未当不欢喜他,有时当个宝贝似的,有时又去寻事他。二姐姐倒都是这个样子,宠辱无惊。”

银屏道:“你们听将来有笑话闹呢!我家这一位,发过几次狠了,他性子比火还烈,野蛮非常,虽拦他不听。况且他这两位姐姐,比娘还尊敬,只怕明日要闹到叩阍而后止。”

说着自己失笑了。”

宝林道:“我的妹子不中用,硬挣不来,有话又不肯家来讲,我所以不替他出气。”

红鸾道:“大姐姐这话错了,这样正是他的贤慧。论他的身分儿,还怕谁?此刻如果强起来,人未必不说现成话。”

银屏道:“正是,久已就有人料他不安其室。”

宝林道:“图个贤慧虚名,不知受多少委屈!”

心里很不快乐,草草请客上席,用了晚饭,各散。

再说宝珠回去,幸喜文卿尚未回来,宝珠心里才安,就到上头,走了一走,进房更衣。晚间文卿到家,也没有深问,就含糊过了。三月内刘相疾故,许月庵入阁,李荣书推升吏部,未免又有一番庆贺。四月初一是李夫人寿辰,宝林一早打扮齐整,按品级大妆,约了银屏、翠凤、公主一同到李府来,金铃迎接进内,拜了寿。少刻就有女客来到。红鸾也回来了,夫人问道:“你二姐姐为何不同你一齐来家呢?”

红鸾皱眉道:“只怕今天不得来。”

夫人道:“怎样?”

红鸾道:“大老爷不答应。”

夫人道:“为什么不答应?”

红鸾道:“大老爷是这个脾气,从来不愿意他出来。”

夫人道:“没有的话。”

吩咐仆妇去请。少刻回来说:“二姑奶奶来不成,今天有事呢。”

夫人道:“有什么事?”

仆妇道:“是这么回的,奴才也没有敢问。”

夫人道:“胡说!有何要事,连个舅母生日都不教回来!替我再去接,同他太太讲,说我的意思,一定请小姐呢!”

仆妇又去,依旧空回。

夫人道:“怎样?”

仆妇道:“紫姑娘出来说,小姐今天万不能来,改日补祝罢。”

夫人道:“到底今天有甚事?”

仆妇道:“奴才在外间,听见姑老爷好像骂人似的。”

夫人道:“你听见小姐讲什么?”

仆妇道:“没有听见小姐开口。”

夫人道:“我教你上去对他太太讲的呢?”

仆妇道:“紫姑娘挡住,不许我上去,又赶我快走。”

夫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宝林见他往返几次,都没有开言,此刻激成十分大怒,蛾眉倒竖,凤眼斜睃,卷起大袖子,指环腕钏,叮珰乱响,厉声道:“我妹子卖给他家的吗?太不是东西!他少要糊涂。难道我姓松的受人欺负过不成?他家也打听打听,谅他家几个芝麻官儿,我松、李两家,还拚他不过么?那种不尽情的人家,如此混帐,令人呕气,今天偏要接定了。”

一片声教进去请二少爷来。

宝林怒极,也顾不得金铃、银屏的礼面,夹七夹八的发作一场。夫人见媳妇动怒,一句不敢阻拦,反在里面助兴,连忙附和道:“我们大姑娘说话,一点不错,真是气人不过。他家现有姑娘在我两家,我们这般好,不讲礼吗?最好教筠儿去接,不然就教我们老爷同他老爷子讲讲去,太以势欺人了!他家也有两个耳朵,我们大姑娘从小到此,如今谁敢逆他一点子?今天引动我们大姑娘生气,只怕他没有分儿要了。”

银屏唬着了,忙赶紧止住仆妇,不必出去,就对宝林陪笑道:“大姐姐真正别生气,我哥哥实在不好,我明天同娘说,告诉爹爹,总教我大姐姐过得去。我明天替舅太太做生日,请二姐姐回来,乐一天,何必定要今日呢?如果教了他去,有许多不便,他性子本来燥烈,又是奉大姐姐的命,还怕谁呢?我哥哥又是个不知事的,只一去,顷刻就闹出乱子来了。”

宝林道:“我也不管!”

银屏道:“好姐姐,看妹子面上,给妹子留点地步,明日二姐姐不回来,听大姐姐处置。”

夫人也劝道:“这原是件难事,从来说打不断的亲,孩子要在人家过日子呢,我劝你就些罢。”

金铃道:“不怪太太、大姐姐生气,真是令人过不去。我妹子的话不错,明天我也回去,连娘都不得作主,定要告诉爹爹呢。况我二姐姐,那一件配他不过?凡事又千依百顺的,我哥哥真个不知道好歹!”

翠凤道:“我看倒不必胡闹,反替二姐姐加罪,就接回来一天,也不能不放他家去。”

宝林冷笑道:“我就不放他家去,人又能奈我何!难道我家还养活不起他吗?也还不致于要兄弟给他饭吃。他这几年,也曾替家里挣些家私呢。”

红鸾瞅了翠凤一眼,说道:“那里来这些闲话,不是火上添油吗?不会说话,少要多口。”

又对宝林陪笑道:“小孩子家不知事,说出话来又好气又好笑,大姐姐不要理他。”

夫人生怕媳妇生气,忙说道:“翠儿也不小了,还这么糊涂,一点不顾大局。”

翠凤被众人说得满面桃花,走了开去。这里众人齐声劝解,宝林气略平些。只见墨卿、莲波陪了又庵进来拜寿。众佳人回避,不知进来怎样,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