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说银屏请宝珠代笔作对,宝珠道:“你且告诉我什么对子?”

银屏道:“道韫吟诗,何事三冬飞柳絮。姐姐,你说难不难?”

宝珠道:“果然难,我竟对不出来。”

银屏道:“姐姐,你总想得到,不要推辞,一定等我求了哥哥,那时令下来,再对就无趣了。”

宝珠笑道:“太太你老人家瞧妹妹,没有个顽笑不开口。”

夫人笑道:“他明日到你家说话,你也不要饶他。”

宝珠道:“听见没有?你可小心些。”

银屏道:“人家娘自然帮着女儿,没有见过尽替人家说话。”

宝珠道:“你也算不得家里人,没多几天,倒给人家去了,还帮你干什么?”

夫人大笑道:“狗急的乱咬人罢了,替他对了罢。”

宝珠不加思索,说道:“江城弄笛,偏教五月落梅花。”

银屏拍案叫绝道:“姐姐天才,谁人能及!”

谢了又谢,夫人点首得意,众丫环齐声附和。夫人问道:“舅舅升了,这话确不确?”

银屏道:“不知道。”

宝珠道:“今年夏天,舅太爷请我逛西湖,作了多少诗。”

银屏笑道:“你同我舅舅讲得来吗?”

夫人一笑。宝珠道,“说起西湖,我有个对子,请妹妹对。”

银屏笑道:“又来难我了,请教罢。”

宝珠道:“不难,很容易对。月漫西湖,送客绿波留别恨。”

银屏应声答道:“春回南国,撩人红豆紧相思。”

宝珠大赞。

夫人笑道:“你两个工力悉敌,真爱煞人。”

银屏道:“我那里比得姐姐,姐姐才貌两全,不知哥哥几生修来的香福!”

夫人冷笑道:“你哥哥还不知足呢!”

银屏道:“怎样?”

夫人将昨晚之事,气愤愤的告诉一遍。银屏大为不然道:“这是那里说起!哥哥太不尽情。姐姐这种人,何处去选第二个?也配糟踏的吗!”

夫人道:“原是千人一见,我真不知你哥哥是副什么歪心肝!”

只见绿云进来道:“姑老爷回来了,请小姐呢。”

宝珠道:“有甚事么?”

绿云道:“只怕是要画么。”

宝珠忙忙的辞去,紫云也跟着走。银屏叹道:“他当日在家,是个什么气焰,如今竟肯做小服低,看他有好几分惧怕哥哥呢!”

夫人道:“怎样不是,一点同他不敢强,就同别人也是温温和和,毫不做作,何尝象个掌兵权的人呢?在我们长辈面前,更知道分量。我虽同他一些规矩都没有,他还是必恭必敬的,我实在心里疼他。”

银屏道:“哥哥也该将他要紧些才是。他有个旧毛病,不久还发的,就是征南心血用空了,全要调养,着不得气恼。前天紫云同我闲谈,说他在南方做个梦,明明白白,很不吉祥,后来又遇见过老道士,说他是兰花仙女,花神祠还有他的像呢。赠他一首诗,说他不能长久的意思。我看哥哥也要留点神,如果借事生风,闹出乱子来,如何对得住他呢?”

夫人都听呆了,半晌说道:“他怎么没有对我讲过呢?”

银屏道:“他不肯告诉人,紫云瞒着他讲的。”

夫人道,“那也不足信。”

银屏道:“娘倒不要这么讲,说破了倒也很象。娘可知道他身上有一股兰花香?这就是个征验。”

夫人道:“你且细讲给我听。”

银屏就将梦中之事同老道士言语叙述。

夫人大为惊异道:“如其是真,那怎么好呢?教我老人家,何以为情!”

不觉滴下泪来。银屏道:“娘呆了,此刻就悲,烦愁到那一天为止?况且寿命也是借得来的。”

夫人道:“我替他多做些福,再教老和尚替他念念长寿经,看好不好?”

银屏一笑,点点头。

不说母女闲谈,再说宝珠进房,文卿道:“那里去的?”

宝珠道:“在太太房里。”

文卿道:“有人请我画一幅岁朝画,我不耐烦画,又不好回他,请你替我代笔罢。”

宝珠道:“我画的没有你好,而且笔路不同,这种冷天,不如回他好。”

文卿冷笑道:“我教你的事,不会爽快过一次。不画罢,并不一定求你!”

宝珠道:“我不过说的话,你定要叫我画,我敢回个不字吗?”

文卿也不回言,走了出去。心里正有气,又被夫人教人唤进去,痛斥一番,凑成十分大怒,回到房中,不言不语的一脸秋霜。

宝珠只当他还是为岁朝图,偷眼看看他,心想招呼几句。见他那严厉样子,倒不敢开口,吓得深浅不是。又见他摔这样砸那样,打鸡骂狗的,闹个不清,宝珠只得说道:“我也没有说不替你画,一点小事,也值得生气?你说要画些什么,我顷刻替你画。”

文卿道:“不希罕,谁要你假殷勤?你小心些,停回看我算帐呢?”

宝珠忙又陪笑道:“好哥哥,是我不是,你难道不看一点情分?”

说着,扯过文卿手道:“画工笔罢,你去指点我。”

文卿大怒道:“我看不惯这种贱相,好不尊重的东西!”

说罢,手一摔,宝珠这对窄窄金莲,如何站得稳?跄了多远,幸亏紫云、红玉两个扶定。宝珠靠在桌边,双泪交流,一言不发。文卿已走出房,宝珠不免痛哭起来,紫云等劝了好一会才住,就躲在床上纳闷,连饮食都不吃。

到晚文卿进来,闭上房门,发起狠来,将宝珠叫了站在面前道:“我有句话问你,你这个紫云也该教训教训。”

宝珠低着头,不敢回答。文卿道:“他专会搬弄是非,你可知道?”

宝珠诧异,只得说道:“那里来的话,他从来不是这个人。”

文卿厉声道:“我难道冤他吗?”

宝珠吓得倒退几步。文卿大呼紫云,紫云答应,战兢兢站了过来。文卿骂道:“好大胆的奴才,你敢在太太面前挑唆!我昨日怎么得罪你小姐了?你这奴才,信口去胡说,我难道怕你主仆两个狼狈为奸吗?”

紫云答道:“姑老爷别生气,听婢子告诉太太怎么晓得的,叫了婢子去问,我原隐瞒不敢说,当不起太太再三追问,不容婢子不说,这是太太追问,并非我敢去多言。总要求姑老爷原谅,实在不能怪婢子。”

文卿道:“胡说!既是你说的,就是搬弄是非。你只好在你松府里这个样儿,我姓许的家是不行的,你少要糊涂,那大架子使不去!况且昨晚事,今早太太怎么就知道呢?不是你,说是谁?”

紫云道:“姑老爷真冤枉死了,你只管去问太太,如果一开头是我讲的,听凭姑老爷处置。”

文卿道:“不知分量的奴才,还同你对是非么?你倒认不得自己了,还当你是从前的身分吗?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利害呢,要叫你们死,一个也不得活!”

又冷笑道:“竟忘却自己是个女人了,你们这些奴才,不打是不怕的!”

取过一支戒尺,对宝珠道:“替我结实打。”

宝珠听他骂的话,句句关着自己,十分难受,又不敢辨白,又不敢走开,低着头,蹙着眉,一旁侍立。见文卿教他动手打紫云,只是不开口。文卿道:“你敢抗他吗!不要连你没意思。”

宝珠道:“要打你尽管打,一定要我打么?难道你打他不得?”

文卿道:“我还分什么彼此不成?我要打还怕谁么?谁还敢阻挡呢?今日我偏不打,定要你打呢!”

宝珠埋怨紫云道:“我的姑太太,我教你各事不必多嘴,如今连我都带累了,你还当在家那日子各事由你么?”

紫云见这光景,着实动气,冷笑道:“从来说家奴犯法,罪归家主,自然累你老人家受气。但这话本是太太问我才说的,小姐也知道,如今何必教小姐为难呢?姑老爷教打,你就打,有什么要紧!”

宝珠道:“我几时打过你来?你我相处十多年,连骂也不曾骂一句。”

紫云道:“这也说不得了,素患难行乎患难,小姐尚且如此,况我们当丫头的还在话下吗?”

文卿大怒,站起身,将紫云拳打脚踢。紫云咬了牙,一点眼泪都没有,也不求饶,听他乱打乱骂,倒把个宝珠吓得胆颤心惊,心里舍不得,又不敢上前劝解。再看看文卿行凶模样,好不怕人。文卿打了几下,坐下来,竟将宝珠痛斥一番。

宝珠一句不敢开言,低着头,只是偷泣,倒是紫云不顾利害,还代辨了几句,直闹到三更才睡。宝珠只得忍气上床,文卿还是刺刺不休,宝珠一味的承顺。到了一刻千金的时刻,文卿才有点笑容。

转眼已是年底,松、许各府都有礼物往来,他们富贵人家,自然格外忙乱,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宝珠房中也有送来物件,收饰得华彩异常,他本是新房,再点缀一番,更说不尽精工富丽。到了除夕,满房灯彩,照耀争光。宝珠、紫云等打扮得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格外娇柔妖艳,到堂上辞岁,陪着夫人家宴,合家欢乐异常。流星花炮放个不住。又庵同宝珠闲谈,去年今夜,正破狮子口,夫人赞叹笑乐。许公捻髯大笑道:“快哉!大有元夜夺昆仑之势,令人闻之,顿生壮志!合席当浮一大白。”

众人都笑起来,吃了一杯。

又饮一会,宝珠回房,又庵特地到房中来辞岁,恭恭敬敬的叩头。宝珠连忙还礼,还坐了一会才去。文卿进房,又吃了几杯。宝珠说要进宫去朝贺,文卿倒难住了,又不敢不教他去,教他去又不放心,只管沉吟,不肯答应。停了好一会,勉强说道:“早些回来要紧。”

宝珠知他的意思,笑了一笑。五更时候,文卿、宝珠都换了朝服,文卿拜过天地,就同宝珠在父母面前贺喜。弟兄两个随许公入朝去了。

宝珠同金铃、银屏在房中,陪着夫人谈谈笑笑,见日上三竿,宝珠辞了夫人要进宫。夫人吩咐多带衣服,派了护送八名跟班,四个女环随去,又叮嘱早早回来。宝珠答应,在垂花门上轿,由车道绕出来,却好许公父子下朝回府,宝珠的大轿让在一边,候许公等进去。丫环跟班,一个个上车上马,宝珠一直入宫,先见太后,然后见皇上、国母,都行朝贺礼,皇上颇为欢喜,倒同他谈了好半日,又问了些家事,关切非常;还说了几句体己话儿,吩咐赐宴。午后才放他回来,赏赐许多物件。

晚间,文卿细问宫中之事,盘了又盘,宝珠好不厌烦,又不敢不理他。次日初二,就回家拜年,到晚才回。过了财神日,宝珠满月,不免有一番热闹。松府吉期到,许府就忙银屏出嫁。初八日过妆奁,夫人作主,吩咐宝珠回娘家,宝珠乐极,很感激这位知趣的婆婆,单带了紫云等六个女环回家。

松府夫人见宝珠回来,喜不可言。少刻妆奁到门,都还成个局面,虽不如当日松府的陪奁,两家并起来,也就忙人。宝珠随处指点,宝林也随着妹子帮忙。这日墨卿回去办妹子喜事去了,晚间才来,宝珠仍在套房歇宿,抚今追昔,未免伤心,连紫云都有感慨。转眼已至吉期,许府原媒本是李公,今日另请两位朝贵领轿。李府媒人却是张山人,松蕃又请了桂柏华。百官贺喜,冠盖纷坛,花轿鼓乐,以及执事之类,都是格外热闹。新房在后两进,收拾得金碧辉煌,珠翠环绕。两位姑奶奶之外,另还有好些女客。西刻,花轿一齐进门,鼓乐喧天,笙箫彻地,请出新人,拜了天地,坐了花烛,两对佳人才子,美满异常,夫人好不欢喜,内外上了酒席。客散之后,送入洞房,真是一刻千金,千恩万爱。

次日又请了多少女客陪新,热闹一日,到晚宝珠辞了夫人要回去,夫人还不肯放,宝珠只得将苦情告诉姐姐,说明天是回门日期,不回去,文卿是要说话的。宝林也知妹子惧怕文卿,就唆掇夫人放他回去。三朝回门,接着会亲,忙个不了。银屏、翠凤都是美丽已极,贤淑无双,银屏尤为出色,夫人心满意足,佳儿佳妇,膝下承欢,足以娱此晚景。

夫人自松学士去后,到今日才真是安然享福。宝林也将家务渐渐交与银屏,银屏精敏异常,才智敏捷,虽不及宝林,也还支持得住,又有公主相帮,格外的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宝林竟将个重担子,卸与两人,心里好不松快。他两人遇到疑难之事,还来请教宝林。从此松府竟是快乐光阴,富贵气象矣!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