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珠回家,心里有些见猎心喜。坐下来思想一遍,即取文房四宝过来,遂提笔写道:

左副都御史臣松俊为谨上条陈恭呈御览事:窃以海疆多事,圣天子询及刍荛,臣以为小丑跳梁,无烦廑虑,谨拟十不足虑之说,为我皇上缕晰陈之。苗兵素无大志,今所以攻城夺地者,内贼诱之也。内贼恃外寇为声援,外寇以内贼为向导,合之则气壮,离之则势孤,破其一路,其余不足破也,此不足虑者一也。

苗兵远来,路径不熟,今既深入,进退维艰,此不足虑者二也。苗兵乌合虽众,其性多疑惧;胜则勇往直前,败则彼此不顾,此不足虑者三也。苗兵之附海贼也,为利而来,并非真心相助,日长月久,必生内变,此不足虑者四也。敌兵航海远征,利在速战,旷日持久,兵粮不给,锐气一衰,破之必易,此不足虑者五也。

天下承平已久,人不知兵,见烽火而惊心,遇干戈而丧胆,大军既集,人心则安,此不足虑者六也。今城池虽失,贼人奸淫惨戮,不得人心,官兵军民陷于贼中者,必不乐为之用,既有外援,必多内应,此不足虑者七也。且叛者邱廉一人,其余从贼之辈,或为势迫,或为利诱,如其失利,人各一心,何能用命?此不足虑者八也。苗兵之性,畏暖耐寒,方今春去夏来,必有思归之念,天时不利,人事可知,此不足虑者九也。

苗蛮出役,宜於山径,今入内地,平川旷野,非其所宜,且海贼争战利于水,苗蛮用兵利在陆,虽云犄角,实不相关,此不足虑者十也。伏乞我皇上,兵宜练精,将宜选勇,帅宜任专,临机应变,通权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要在审时而度势,慎勿拘执以鲜通。出奇兵以胜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臣本书生,不习戎事,胸中臆断,纸上谈兵,伏乞皇上圣鉴施行。谨奏。

宝珠写罢,递与紫云看了一遍,笑道:“好经济,我看不必惹事罢。”

宝珠道:“放心,断不致教我这个小孩子去出兵。我也不得不如此,门面是要顾的。”

明日早朝,宝珠将本上了。

到晚,又接到紧报,说省城已失,和亲王退到连江,潘尚书殉难。这一报来,各官都慌。宝珠等赶到潘府吊唁,潘府合家号哭,众人正在劝慰兰湘。松府家人进来,对宝珠道:“有旨意立传少爷保和殿见驾。恐怕来不及,大小姐吩咐,连公服都带来,请少爷穿好就去。”

宝珠道:“什么事?”

家人道:“不知道,是内阁来传的。”

宝珠道:“你们套车点灯伺候。”

家人道:“早预备了。”

少爷连忙穿了公服,辞别家人上车,到保和殿来见驾。

原来皇上细看各官条陈,看到松俊的,大称上意,就到内阁同刘相等商议,说松俊虽是个小孩子,见识很好,上的条陈,颇合机宜,朕想着他去平寇;无如年纪太幼,不便着他前去。刘相心里想起宝珠的旧恨来,倒极力保举一番。后来又得这个紧报,一时没个人去,只得召他来问问。宝珠遂将所奏的十条,细细的奏对,圣心大悦,笑道:“朕着你去平贼,你去不去?朕看你倒尽可去得。”

宝珠不敢言语。

皇上又道:“就着和亲王监军,你为主帅,凡事计议而行,何愁不克?”

宝珠叩首道:“主上既命臣去,臣自然尽心报国,不敢惮劳。但主上既要用臣,就别用亲王,若用亲王,臣就不敢去。”

皇上道:“为什么呢?”

宝珠道:“主上用臣,各事自当让臣专主,若有亲王监军,凡事还是请命好,不请命好,就有许多的掣肘了。臣愚直之言,望陛下圣鉴。”

皇上听宝珠之言,心中大悦,道:“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好个帅宜专任!”

遂当面降旨,加兵部侍郎经略大臣,总办海疆军务,便宜行事。各省文武官员,俱受节制,听其调用,有不遵者,先斩后奏。先统神机营大军十万,限三日内起行,星飞去救。宝珠谢恩出朝。皇上回宫,又将各官奏章翻阅,见李文翰的条陈,也还切实,就用做副帅,参赞军机。和亲王召回议处,潘利用优恤。

这道旨一下,真急坏了多少人。松、李两家,早已有信,松夫人急得无可如何,只是哭。暗想:“怎么这种巧法,皇上爱上我家人了?一个女儿差了去不算,还要带上个大女婿去。听说苗子利害,我家两个小孩子去,料定不得回来,不去又不能。连亲王都杀他不过,潘尚书这大年纪,还遇了害。怪老爷当日高兴,把他装个男子,如今这颗掌上明珠,要断在他手里了!”

越想越恨,眼泪好似断线珍珠。

宝珠回府,见夫人躺在炕上垂泪,上前叫了一声娘,就挨在旁边坐下来。夫人坐起身,扯住室珠的手道:“孩子,你这点年纪,怎么能做上经略?主子也太糊涂了。难道就没个人去?教娘如何放得心!”

宝珠也就流下泪来道:“娘是那里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道事君能致其身,身子都是君的,敢不替国家办事吗?”

夫人长叹一声道:“我只怪你糊涂爹爹。”

金子上来劝慰夫人道:“少爷去定海疆,正是喜事,太太怎么倒伤心?况且几个毛贼,少爷去了,手到擒来。”

宝珠道:“姐姐怎么不见?”

金子道:“大小姐吗?彩云说他得了这个信,晕了一跤,如今扶他床上睡着呢。”

宝珠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去瞧瞧。”

才要进去,只见宝林飘然而来,进了房,喜笑颜开,对宝珠道:“大喜大喜。”

宝珠赶忙招呼坐下。见夫人流泪,笑道:“娘哭什么?这等喜事,人家求之不得的,又升官,又威风,那个官员不受他节制?平定下来,就可以灭寇之功,为将来辨罪之地。想起来还要欢喜,也图个吉利。”

夫人也知道是宽慰之言,只得住了哭,点点头。宝林就拉了宝珠进套房来,姊妹对坐。宝林道:“三天就要起兵,也要收拾收拾。”

宝珠道:“我想带了紫云、绿云同去,才便当呢。”

宝林道:“那自然。我还有一个人,要你带去。”

宝珠道:“可是松勇?万不可少的。”

宝林道:“松勇何消说得,是筠儿。”

宝珠诧异道:“这险地带他去干什么?”

宝林道:“你知道什么,他在家也不安分,我照管不来,况他中举,不若是你的力,还能中进士吗?他倒会动手动脚的,你带他去立点功,图个出身。”

宝珠道:“怕娘不肯。”

宝林道:“你不必虑,有我呢。”

此刻,外边也有许多亲友来贺喜,门首车马填塞,灯烛辉煌,宝珠一概辞谢。就连夜吩咐紫云等收拾行装,应用的物件,虽不能多带,也有许多省不来的,一切都经紫云过手,大小姐也随时指点。宝林又在夫人面前,极力的说要松筠去立功。夫人始而不肯,经宝珠分剖明白,也就允了。

宝林回房,同两个丫环用元青缎制成两件窄袖小袄,背着人总是流泪,在人面前却一点不形于色。次日,宝珠出门,各处辞行,在李府用了饭,回了神机营,将帅领军各官都来参谒。宝珠吩咐明日天明,在大教军场听点。众官领诺辞出。再说许文卿听见这个旨意,真急得手足无措,暗想好容易费多少心机,才算是我口中之食,谁知倒送把苗子顽去了?再想我天上少世间无的美人,到何处去找?要教他这时候改妆,规避的罪名就当不起,也是没得安稳归我。想来想去,无法可施,一夜不曾合眼。

今天早间,曾到松、李二处走了一遭,松府门上挡驾,心想就进去,也不能讲话,见面反难为情,不如回去罢。到家坐在书房,长吁短叹,饮食都不进。许夫人知道儿子心事,叫进去劝了一番说:“银屏明日要去送他,你有甚话说,何不说给你妹子,着他传了去。”

文卿道:“不便,我想今晚去见他一见,就怕他不肯出来。”

夫人沉吟道:“你进去先见他太太,说了来意,你坐在他内室里,他也不好回你。”

文卿点头。

到了晚间,却说宝珠在母房中同姐商议蕃儿亲事,如舅舅来,姐姐就可说明,请张山人先送了聘,不必等候我回来,是一定准的。又吩咐蕃儿今年会试的话。夫人在旁,只管叮咛,不是说临阵小心,就是说寒暖在意,宝珠只好一一答应。忽见金子飞跑进来道:“许少爷进来了,也不候门上通报,拦他不住,说要见太太呢。”

宝林、宝珠慌得赶紧进了内房,这里文卿已摇进来,对夫人一揖,叫了一声:“姻伯母!”

夫人还礼。文卿又道了喜,夫人请他坐下。小丫头送上茶来,夫人同他寒温几句,问他母亲好。文卿道:“家母命小侄过来见姻伯母贺喜。还有一句要话。”

意思要见秀卿面达。夫人道:“他去见他舅舅,不知有甚话讲呢。”

文卿道:“小侄没事,不妨候一候。”

夫人道:“回来晚呢,怕公子不耐烦。”

文卿就知是推托之意,笑道:“不妨不妨。”

将些闲话同夫人谈,请夫人只管用烟,不必陪他。

夫人要叫松筠进来陪,他又再三阻止。延到一二更天,都不肯走。夫人正有心事,好不厌烦。内房宝林也知文卿坐着不走,就对宝珠道:“你就见他一见,看他有甚话讲。”

宝珠不开口。宝林道:“你不见他,是不肯去的。”

宝珠道:“我可不好见他。”

宝林道:“奇了,你难道同他没有会过吗?自然他有事才来呢。”

回头对紫云道:“你去请太太进来。”

紫云答应,到正房侍立夫人旁边,低声道:“大小姐请太太呢。”

文卿一看,认得也是个可人,心里格外难受,不转眼的看着紫云。夫人起身道:“公子请坐,就来奉陪。”

文卿道:“伯母请便。”

夫人进内,宝林迎着道:“不见他是不肯走的。”

夫人道:“原是说有要话讲呢。”

宝林道:“就让他进来,看他怎样。妹妹偏又不肯。”

夫人道:“也怪不得他。”

宝林就在耳边说了几句。夫人点首,长叹一声,出来对文卿道:“公子请里坐罢。”

文卿听了,就如奉了军令一般,心中大喜。紫云已拿着纱灯伺候引路,文卿看着他,爱得什么似的,要想句话同他说说,一时又想不出来,过天井,绕栏杆,进了玻璃窗,领他在右间坐下,紫云已进书架暗门。少刻,绿云送茶过来,文卿品着茶,四面观望,啧啧称羡。停了半晌,只听书架内低低的道:“出去罢,要什么紧呢?”

挨了片刻,才见宝珠慢慢踱将出来。未知文卿见宝珠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