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松府到了除夕,满堂灯彩,重门大开,照耀如同白昼。宝珠绣衣玉带,领着两个小兄弟,拜家神,祭宗祖,替母亲、姐姐叩喜。就有许多账房门客,以及执事人等,内外家丁,都进来叩贺。上下皆有酒席。真是屏开翡翠,褥设芙蓉,说不尽风光富贵。一夜泥筒花炮,放不绝声。

宝林等姊妹兄弟,陪着夫人,在堂欢喜饮晏,比往年格外有兴。夫人起身散步,宝珠进房,同紫云谈谈。此时房里帏幔被垫等物,总换了一套新鲜的五彩,映着灯光烛影,耀眼争辉。桌上点一对金莲宝烛,架上一个大铜火盆,火光焰焰。烧些松花柏子,香气氤氲,烟云缭绕。紫云等打扮得花枝一般,笑吟吟的,在火盆上泡了一盏百子汤,送到宝珠口边,说道:“百子汤吃下去,多生几个儿子。”

宝珠笑了一笑道:“就同你生,人都知你是姨奶奶!”

紫云笑道:“也快生儿子了。两位少爷,也经发达,明年除夜,不知你还在这屋子里么。”

宝珠道:“我同你总不会离开的。”

紫云道:“今年太太见两位少爷中了,比往年更觉喜欢,待他两个也就好了许多。”

宝珠道:“姐姐同我讲,要替筠儿订门亲,教我留心。我想把银丫头说来给他做媳妇,你道可好?”

紫云道:“好极了!你也清楚多少。”

宝珠道:“怎么不是?免得这个厌物同我胡闹。”

紫云道:“人也精明,可以接得大小姐的手。”

宝珠道:“还有一说,筠儿不是个安分的,要给他娶个狠老婆才好呢!”

谈谈笑笑。

宝珠出来陪着夫人,坐了一会,烧了两口烟,又到宝林房里闲谈。宝林道:“彩云,你将百子糕取来,我们瞧瞧,好不好?”

彩云答应,就在碧纱厨里取出两盘糕,还有十二碟精致果品,在外间炕上摆好,泡了两碗好茶。宝林拉了妹子,到炕上对面盘腿坐下。宝林笑道:“你尝尝,如何?这是我自制的。”

宝珠吃了一块,香美异常,笑道:“是怎样做的?”

宝林道:“有几瓶花露,留着没有人吃,我怕白糟蹋了,就取出来蒸糕,是我配成的东西。是那几种呢?就是梅花露、玫瑰露、蔷微露、桂花露,还加些薄荷露,配上茯苓粉、莲子粉、燕窝粉、首乌粉、琼糜粉、香稻粉各样凑成。再用白蜜冰糖蒸出来,倒还罢了。”

宝珠笑道:“姐姐好想头!我有许多花露,只留了几瓶搽脸,其余倒都洒了,就想不出这法来吃他。”

宝林道:“你喜欢,我着彩云都送来给你。”

谈笑一会,对坐品茶。彩云等许多丫头,个个高兴,拉出紫云、金子来耍钱。

不一刻,天已四更,宝珠回房,换了朝衣朝冠,到前厅敬天地,又在母亲、姐姐面前,领着两个兄弟行礼。宝珠出来,上车入朝,到了紫禁城换马。原来去年刘相府放了许多谣言,说宝珠是个女郎,夸赞他金莲怎样瘦小,弄得内外皆知。皇上是个风流天子,也就惜玉怜香,虽不能辨其真假,倒赐他紫禁城骑马,原来是个暗暗体贴的意思,就是奏对之时,每每有些诙谐的言语,喜动天颜,宠爱无比。

宝珠随班贺朝,回来更衣,就到各处拜年,亲戚朋友,年谊故旧,以及王公大臣,九卿六部,整整三四天才拜完。接着请年酒,会同年,会馆团拜,天天戏酒,忙个不清。夫人在家,也请了两天女客。许府一定请夫人、宝林,顽了一日。银屏来拜年,留住三、五天才去。

瞬眼已是灯节,年例大放花灯,与民同乐。皇上在五凤楼前赐宴,宝珠早去伺候。松筠弟兄陪着夫人、宝林,饮了一回家宴。门上来回:许二少爷在门口请二位少爷出去逛灯。松蕃年轻怕生,又生得诚笃,不大高兴。松筠是最喜热闹的,即禀过母亲、姐姐,就要出去。宝林道:“站着!”

松筠连连答应。宝珠道:“早些回来,不可又在外边生事。闯出祸来,你的性命就是我的!”

松筠连忙答应“不敢”,书童已套车伺候。

松筠出来,见许又庵、李莲波两个,坐在车里,探出身子,笑面相迎。松筠笑道:“你们才出来么?”

又庵道:“我们逛了两条街,知道姑苏会馆有灯迷,意思去瞧瞧,特来约你同去。令弟为何不出来?”

松筠道:“他不高兴。”

莲波道:“不必闲讲了,请乘舆罢。”

松筠道:“你看灯月交辉,这样好景,坐在车里有甚意味?依我的愚见,大家踱踱,还可有些奇遇。把车跟在后面,走乏了,原可坐车。”

二人道:“好!”

遂一同下车,步上大街。家家户户,都有灯彩,香烟飘渺,火气辉煌,望去好似一条火龙,还妆些龙灯花鼓,在街上走来走去,真是笙箫聒耳,士女如云,三人目不暇给。逛了一条街,人多拥挤,三人就有些参前落后。又来了几辆车,却好将松筠拦在车沿外边。

路挤塞了,车开不动,松筠细看车中坐个女子,约有十七、八岁,颇有几分姿色,一身艳服,指头咬在嘴里,对着松筠微笑。松筠怎肯辜其来意?也就做出些风流来勾他,四目相注,一对情魂儿联袂出来。又庵在后边,看得清楚,见他灯上填着官衔,一面却不着见,一面是大学士三字,笑问道:“友梅,这美人好不好?”

松筠回头一笑。又庵道:“这光景,他倒爱你呢!”

松筠道:“安知他心中不是爱你?”

又庵笑道:“不象。”

莲波挤得远远的,插口道:“友梅原说出来踱踱,就有奇遇,不料果然遂心了。但我们同他一搭儿,有许多算不来处。”

三人大笑。

你道车中女子是谁?就是刘相的小老婆子,微服私自出来看灯,有多少豪奴拥护。听得三人说笑,那里容得?开口就骂道:“什么没王法的王八羔子,敢调戏相府小夫人?把他送到兵马司里去!”

又一个喊道:“快拿住他,不要放走了!”

松筠起初听见,倒吃了一惊,又听说要拿他,那里容得?暗想:不如先发制人!手一抬,把个跨沿的仆妇,打在车辙里去了。豪奴看见,发声喊道:“还了得!”

一齐围上来。

松筠见路窄人多,施展不开,脚一起,把个大白骡子踢了滚在一边,车也翻了,女子倒撞下来。家人妇女,赶忙扶起,在人丛里溜过去,借一家铺面坐了。这里众豪奴大嚷,有的说送信九门提督,有的说快回府里唤人,七嘴八舌,却不敢向前。松筠心里一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打个爽快的。一阵拳脚,打得落花流水。众豪奴跌跌爬爬,哀声不止,抱着头,只叫打死人了。闲人挤在两头,不敢解劝。街上虽有几个巡兵,见松筠这等品貌服饰随从,知道气焰非常,是个有势力的,也不敢上来弹压。还是许、李二位做好做歹,拉住了三人,跳上车,书童跨沿,跟班上马,赶车的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刘府家丁爬起来,见人都走了,倒反说了许多狠话。无如不知姓名,没处查考,又是私自出来的,回去也就不敢提起。如其知道是松筠,刘府又如何肯罢休?几乎弄出一场大祸。

再说三人又看了一会灯,望姑苏会馆而来。到门前下车,进去到了大厅,见当中挂着一盏方灯,面面都写着灯谜,共是十个。三人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又庵笑道:“那个‘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打句《四书》,象是‘王请度之’。”

莲波道:“不错。这首五律打一物,是什么?我来想想。”

三人细看,是“坚直掌翰院,无我不开科,浅水陈泥滑,盘香驿路多。芳容描隐约,瘦影日销磨。千古留遗迹,封侯一梦过。”

三人沉吟一会,莲波道:“我知道了,是笔。”

松筠道:“这‘午’字打节令,定是上巳。”

二人赞道:“亏你想得到!”

莲波道:“‘子哭之恸’打曲牌名,这个容易,是《泣颜回》”又庵笑道:“‘必得其寿’打句《四书》,是‘老而不死’。”

二人大笑。松筠道:“‘朝朝应上望夫山’打《四书》,是‘良人出’。这首七绝打四样物件,我也知道了。”

二人看诗,是:

高山流水系相思,落罢灯花夜已迟。

杖策青藜何处是?不如归去访徐熙。

二人问道:“是什么?”

松筠道:“琴、棋、书、画。”

又庵道:“‘重阳’打个字,好象是旭字。”

松筠道:“我们报罢?”

莲波道:“索性打完了再报。”

又庵道:“很好。”

莲波道:“这个‘四面不通风,十字在当中,若将田字猜,不通又不通’,到底打个什么字?”

又庵道:“不许猜田字,真就难了。”

松筠道:“我想这‘裳’字打官名,又打人名,倒不容易。”

又庵道:“官名可是‘织造’,又叫‘尚衣’。”

二人点头。莲波骞然笑道:“到底被我想着了!”

二人忙问是什么字,莲波笑道:“是个亚字,当中空心十字,教人如何想得到!”

二人拜服道:“你真聪明!他是用的空心的,你心也用空了。”

话言未了,松筠道:“我也有了!裳字打人名,定然是‘寺人披衣’。”

又庵笑道:“寺人披衣的字,不如用袈裟二字,似乎比裳字好些。”

三个逐个想了一遍,一个个报去,都答应了是,只有五律说不是。莲波又道:“是墨。”

里面也答应了。三人进内花厅坐下,有人送上茶来,外面将些纸墨笔砚各样彩头送进来。

三人略看一遍,只有亚字的彩最重,是个汉玉镇纸洗成一个狮子,颇为可爱,吩咐跟班收了。又庵道:“今日几乎闹出乱子来。”

松筠道:“怕甚么!他不过说我调戏他小老婆,我今年才交十五岁,知道个什么?”

莲波道:“就是家里知道,过不去。”

松筠道:“家里除姐姐之外,我还怕谁?”

又庵道:“你倒不怕令兄么?”

松筠道:“我哥哥待我们最好,又和平,又慈善,不教人怕,但我们自然的不敢得罪他就是了。”

正在说笑,见走进几个人来,手里托着盘合。又庵道:“谁在里边吃酒呢?”

松筠道:“我们何不进去瞧瞧?”

三人起身,见腰门紧闭,听见外边送物件进来,才开了锁。三个跟了进去,里面有个厂厅,点得灯烛辉煌,蝩拳行令,有多少燕语莺声。

三人望了一望,见朱氏弟兄带了几个相公,还有三、四位客,也没细看,就不好意思,上前走到对面三间坐下。有些跟班在内,见他们三人进来,都避出去了。只听上边问道:“谁放闲人进来?”

又一个说:“快传看会馆的!”

不知三人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