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氏不肯招供,宝珠怒道:“本院不说明白,你如何心服?吴氏颇有几分颜色,这秃厮儿如此模样,自然不是个对子。这是千人一见的,且不必论。你丈夫出外半年,你怎么见了无头死尸,就知是你丈夫?况在水中已泡烂了,又无衣服可认,更无面目可凭,你就以为认得真?拿得稳?骤然就到吴氏宅中搜检,偏偏墙外草堆里就有个人头在内?这光景是你预先知道的了。不知你杀的更有何人?吴氏、喜儿今年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家,加之使用的是个老婆子,这三个人何能害人?本院看得明白,你同那个同谋,速速招来!如再不直言,徒然受苦!”

刘氏见说着隐情,真真切切,如同眼见的一般,吓得面如土色,口里支吾,不敢象前番硬挺。宝珠道:“你宅子里有何人与你同住?几个下人?”

刘氏道:“门口有个老头子,六十余岁,还有两个丫头,余外没有别人。”

宝珠道:“你两个使女,可曾带来?”

刘氏道:“只有一个在寓里。”

宝珠随手取了一支火签,差人前去。顷刻提到,跪下,差人销签。宝珠见十七、八岁大丫头,虽生得粗鲁,倒也风骚,细看一看,两乳丰隆,双眉散乱,问刘氏道:“这丫头你丈夫用过没有?”

刘氏道:“没有。”

宝珠道:“他平日还安分么?”

刘氏道:“他们两个是一刻不离我身边,自小养成,如同女儿一样。”

宝珠冷笑道:“好大胆没廉耻的奴才,随着你主母同人通奸!”

吩吩大刑伺候。

左右鮫喝一声,如雷响一般。两旁人役,早将拶子取过来,那丫头那里见过这等威严?都吓呆了,口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清。宝珠道:“你说不说?”

丫头挣了半天,迸出一句话来,道:“不曾……同人……通奸。”

宝珠道:“你敢强口!现有凭据:你的乳高眉散,股撅腰掀,那里是个处女?你主母在此已说出来,你还敢抵赖?想是要打了才招呢!”

刘氏怕丫头不会讲话,被官唬出马脚来,代说道:“或者是丈夫收过,也未可知。他们从不出门,我家又无男子,外遇是一定没有的。”

宝珠道:“你这吃醋的东西,妒到极处,一小妾尚容不得,容丫头与丈夫有私么?替我打嘴!”

左右上来抓住那丫头,打了四、五下。

丫头哭道:“大人别打罢,我说就是了。我同舅太爷通奸,并不是私偷,奶奶是知道的。”

宝珠道:“你舅太爷叫甚名字?”

丫头道:“叫赵品三,是奶奶的表兄。”

宝珠道:“你奶奶既知你同舅太爷通奸,你奶奶自然更同舅太爷有奸了。”

丫头点点头,不敢言语。宝珠道:“刘氏,你听见没有?奸情既有,人命一定无疑了。”

刘氏叩头道:“大人恩典,小妇人真是冤枉难招!”

宝珠吩咐上了刑具,刘氏忍痛不起,只好招供:“因同表兄有私,丈夫晚间回家撞见,只得先发制人,将他杀死,尸首扔在枯井里。怕人认出来,就把人头埋在吴氏住宅后草堆之内,遣害于他。所供是实。”

宝珠教录了口词,就用吴氏刑具代刘氏上将起来,俟获到赵品三定案。吴氏先交官媒,喜儿起保。

宝珠吩咐提第二案。原告生员赵保昌,芦沟桥人氏,告弟妇周氏紊乱宗支。兄弟赵保杰,是个五品职衔。生了一子两岁大,今年身故。过了几日,有个陈大来认儿子,口称儿子是他生的,周氏贿赂稳婆,用五十两银子,买回认为亲生。陈大因妻子有病,家道又穷,只得割爱。如今妻子病好,小生意也做得顺当,可以养活儿子,情愿退还原银,领回己子。保昌以为他人之子,不能乱我宗支,就要弟妇把儿子与他领去。周氏立意不肯,一定说是自己生的,保昌就去县里告状。审过几堂,陈大一口咬定是他儿子,有凭有据,稳婆就是见证。周氏虽辩他不过,儿子总不肯退还,托兄弟周旋,请了三学朋友,上了公呈,县官不能断决。保昌又在都察院告了。

宝珠取过案卷,细细一看,先带原告问了几句,保昌说:“儿子真假,我也难辨,不是陈大认宗,连生员都不知。现在生员两个儿子,尽可承继,我们读书人家,何能容外人乱宗?望大人明察!”

宝珠问道:“你同兄弟,还是同居?还是另住?”

保昌道:“同住。”

宝珠道:“有多少房屋?”

保昌道:“两个宅子,一边五进,另有花厅,书房在内。”

宝珠道:“你兄弟生过儿子么?”

保昌道:“生过两胎,没有生存。近来兄弟烟瘾重,不归内房,就在花厅上吃烟,连死都在花厅上,从来不进内室,这个儿子何处去生呢?”

宝珠笑了笑,吩咐跪过一边。带周氏上堂,问道:“你儿子今年几岁?是那天生的?”

周氏道:“去年六月初三午时生的。”

宝珠点点头道:“既是你亲生,陈大为何无缘无故的来认子呢?稳婆又怎么肯做见证呢?”

周氏道:“小妇人生这个孩子,有多少亲人看见。如是假的,当时何能瞒得众人耳目?今年七月,丈夫好好在花厅上房里吃烟,小妇人在他那里,坐到二更回房,叫丫环替他带上房门,他还同小妇人讲话,吩咐好生照管孩子。次日早晨,大伯进来叫我,说兄弟死了。小妇人赶忙去看,竟是果然。不知什么急病,也不知是受了煤毒?才过头七,就有个陈大来认儿子,话是说得活龙活现,闹得不可开交。依大伯之意,就要把他领去,小妇人想丈夫只有这点根芽,况且实在是我亲生的,与他,如何舍得?大伯见我不听他的言语,就告起状来,说小妇人紊乱宗支。县里审过几堂,也不能明白,他又告到大人台前。求大人详情明断,存没沾恩。”

宝珠听罢,又带上陈大。陈大说:“当日家贫有病,无法,将儿子卖与赵家,是稳婆过手。原说平时常有照应,不料卖去,一点子好处全无。如今妻子病也好了,生意也顺了,不忍把儿子落在人家,情愿退银领子。”

云云。宝珠问:“是那天日期?”

陈大回说:“六月初三午时。”

又带稳婆问了一回,大略说当日得他五十两银子,代他觅一个儿子,恰值陈大生子,就买成了,包好了送进去,原不敢声张,今被陈大执住,不得不说实话。

宝珠微微一笑,问道:“这个孩子在那里呢?”

周氏回道:“现在外面,不奉呼唤,不敢带进来。”

宝珠回头对松勇道:“你出去将孩子收拾干净,抱来我看。”

又在耳边说了几句。松勇答应,出去一会工夫,抱个孩子进来。宝珠抱在手中,坐在膝头上,细细一看,眉清目秀,说:“好个孩子!”

说也奇怪,这儿子一点不怕生,对着宝珠舞着小手,只管笑。宝珠引他顽笑,将他举了起来,把只小鞋袜掉下。

宝珠将孩子一只脚拿得高高的,对左右道:“替他穿上。”

松勇答应,慢慢拾起鞋袜,上前穿好。宝珠又同他顽了好半会。众人跪在地下,呆呆的等候,心中好笑,暗想大人到底年轻,是个孩子气,不知是审案,还是顽孩子,谁敢催促?只好由他。宝珠将孩子着松勇抱下去,那孩子不肯,倒反哭了。宝珠叫他娘来,才抱过去。

宝珠道:“陈大,这孩子既是你的,可有什么记认呢?”

陈大道:“那时匆匆的,也没有看得亲切。”

宝珠道:“胡说!大白日里,难道一点看不清?”

陈大想了一想,道:“有是有的,当日虽未看得真细,记得左脚底有两个大黑痣,倒有小拇指头大小呢。”

宝珠道:“我说不能一点记认没有。”

稳婆道:“真实不错,我也看见过的,说开来,我就想起来了。”

宝珠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好断了。”

对陈大道:“脚下有黑痣,就是你儿子,你领回去。”

陈大道:“大人天恩,使小人骨肉团圆,回去只有供奉大人长生禄位。”

说罢,叩头不止。

宝珠点点头,对周氏道:“周氏,如果当堂验出痣来,本院是要把孩子断还人家的。”

周氏道:“大人恩典,孩子真是小妇人亲生的。大人如果断离,小妇人就死在九泉,也无颜见丈夫之面!”

说罢大恸。

宝珠故意将公案一拍,道:“本院公断,何能遂得你的私心!你可知道刑法利害么?”

喝令将左脚鞋袜替孩子脱下来验看。果然不大不小,脚心里有两个小指头顶大的黑痣,众人个个看见。陈大跪上两步道:“小人从来是不会说谎的,求大人验看就是了。”

此时保昌欣然得意,面有喜气;周氏魂飞天外,心里诧异。正要上来哀求辩白,宝珠对陈大道:“没有黑痣,自然不是你的儿子,既有黑痣,无疑是你儿子了。”

陈大叩首道:“大人明见万里!”

宝珠脸色一沉,冷笑一声道:“好大胆奸滑奴才!你是瞧见孩子脱鞋袜的时候,脚心有两个黑点,你就当做两个黑痣了。你既然说得这般真切,你道着真有黑痣的么?是本院故意试你的。”

吩咐左右,与他细看。松勇下来,将孩子脚心用手巾一拭,原来是黑墨点的。陈大面如土色,不敢开言。

宝珠道,“奴才!瞧见没有?案情上面失枝脱节的颇多,本院何难一言决断?料你这奸奴必不肯服,定有许多强辩,故意先试你一试,果然就试出来。本院再将尔情弊竟行说破:教你死心塌地。你这孩子,说是六月初三午时生的,天气大暖的时候,一个老婆子身上怎么藏得过孩子?且是青天白日,瞒得谁的眼目?由大门进去,三五进房子,难道碰不见一个人?一年多,你也不同他要儿子,他丈夫才死,你欺负他孤儿寡妇。奴才,受了谁的指使?好好供出人来,本院可开活得你,不然,你这罪名也是你受用了。”

陈大此刻,理屈辞穷,磕头供认道:“小人该死!不该信赵保昌的话来,做这没天理的事!小人得他五十两银子,是他买嘱小人的。只求大人笔下超生!”

宝珠冷笑,对稳婆道:“你怎么样?可要受刑?”

稳婆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他既说了,老妇人也是真言拜上。赵太爷也送我五十两,请我帮帮腔,老妇人原不肯的,无如面情难却,又看银子分上,只说做个见证不要紧,谁知你老人家小小年纪,这么清白,竟辨出真假来了,我又如何与他赖得过?如今银子还未用,在老妇人床头边,我也不想发这个意外之财,明天拿来,送大人买果子吃罢!”

宝珠喝道:“胡说!”

两旁鮫喝一声。宝珠道:“你这两人罪名,就该重办!本院格外施恩,吩咐左右,着实重打!”

将一筒签子倒撒下来。陈大四十头号,稳婆四十嘴巴,打完放了出去。二人虽未定罪,就这四十下也就够了。都察院刑法最重,陈大也爬不起来,稳婆一口牙齿都吐出来。不知赵保昌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