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银屏问宝珠床上薰的什么香,宝珠道:“我从来不爱薰香。”

银屏道:“你别哄我,好象兰花似的。”

宝林微微一笑。银屏道:“笑什么?”

宝林道:“你不知道,这是他的异人处。他身上一股兰花香,夏天有汗,格外芳芬竞体。”

银屏笑道:“天生尤物,迥不犹人!”

说着,心里也甚羡慕,微微又笑一笑道:“果然是个宝贝,怪道你们芳名总不脱宝字。不知你们究竟有多少宝物在身?”

宝珠笑道:“你问我么?我说给你听。”

银屏道:“倒要请教。”

宝珠笑道:“香温玉软,意绿情红,是为宝色;玉骨冰肌,柳腰莲步,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百媚,闭月羞花,是为宝态;长眉蹙黛,媚眼流波,是为宝情;珠银刻翠,金佩飞霞,是为宝妆;经天纬地,保国安民,是为宝才。有这许多的宝也够了,要听还有——”宝林道:“不知胡说些什么!”

银屏道:“还有两件,你没说完。”

宝珠道:“你断无好话,我不爱听!”

银屏道:“你不听,我是要说的:风流出众,月下偷期,是为宝林;搔头弄姿,工谗善媚,是为宝珠。”

二人啐了一口,忍不住好笑。

谈谈天已晚了。其时正当秋审,三法司案件甚多,宝珠道:“晚间看看案卷,教紫云陪银屏下棋。”

自己到前边右间坐下,点上两支画烛,还有些西洋灯彩,照耀如同白昼。翻出两件案来细看了两遍,心内沉吟,吩咐绿云进去取茶,一人独坐凝思。忽窗外一阵冷风,吹得檐前铁马叮噹乱鸣,窗格一响,飞进一团黑气来,在中堂前,盘旋不已。

宝珠此刻毛发皆张,看着呆了,口却噤住,不能出声。见许多灯火,光焰发碧,案上两支画烛,吹成豆子大小。再看黑气,滚来滚去,欲进欲退,似乎想上来,又不敢上来的意思,滚到栏干边,又转回去,倒有几十遍。这回又到栏边,黑气一分,现出一个人来,长大身材,面目清楚,有了胡子,左耳边垂下一条白东西,有二三尺长,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不清白。见他跪在门首,哭声隐隐,低声道:“求大人伸冤,保全后嗣!”

说罢,叩了几个头,一阵黑风,旋出去了。宝珠却如梦方醒,吓得大汗淋身,见灯光仍然明亮,大声叫道:“紫云快来!”

紫云在内,听见宝珠喊声诧异,赶忙叫了红玉一同出来,见宝珠粉面凝青,朱唇泛紫,满脸是汗。紫云忙问道:“怎样?有甚事?”

宝珠道:“进去罢。”

紫云取了烛台,照宝珠进内坐下,仍是喘息不定。紫云见他神色变异,心里大疑,问什么缘故,取过茶来,送到宝珠口边,宝珠吃了一口,道:“奇事!刚才明明白白,见个鬼跪在我面前。”

银屏道:“我胆子小,你可别吓我!”

宝珠道:“谁吓你?我都吓死了。”

就将所见的情形,说了出来,众人听罢,个个害怕。绿云道:“我是不到前面去了。”

银屏道:“我们今夜多着几个人进来上宿,不然,怎么敢睡觉呢?”

还是紫云有见识,道:“这怕什么!光景是来告状的。常在这里吗?我看定有冤枉在内,小姐倒要替他伸冤。也不说明白,不知是什么人。”

宝珠道:“你出去请大小姐进来商议商议。”

紫云道:“绿云是不敢去的了,红姐姐同我去罢。”

宝珠道:“怕什么!我要不是改过妆,倒自己出去了。”

银屏道:“你们都出去,留我们三个人在房里,不怕吗?”

紫云道:“不要紧,一会就来的。”

拉了红玉就走。

少刻,宝林带着彩云同紫云等进来,坐下道:“我才算账,什么事叫我?又是银妹妹有话说了?”

银屏也不言语。

宝林见众人失色的光景,问道:“看你们这神情,总又是别缘故?”

宝珠就把刚才所见,细述一遍,道:“这件事,真难明白,不得主意,请姐姐进来商量。”

宝林听了,也觉奇怪,道:“你看的什么案件?或者就是案内之人。不然,明天可以有人来告状,也未可知,你总留点神。他既来求你,必有因由。”

宝珠点头,就将看的两件案卷,着紫三、红玉出去取进来,送与宝林。

宝林接过来细看,一件是小妾害死亲夫,正室出首;一件是大伯告弟妇紊乱宗支。宝林看过,说道:“不必疑惑,就是这个案件,明天细细的审问,自然明白,而且有多少情节不符,我看这两案,都有冤屈。”

说着,就指出几处来。宝珠道:“我也疑心,所以沉吟一会,不能透彻。经姐姐这一驳,真是彻底澄清!”

银屏道:“这个刑名师爷多少银子一年?”

大家一笑。

谈到三更,宝林起身,宝珠轻移莲步,直送到前进天井,宝珠止住,还是紫云、红玉送出去。宝珠回房,同银屏两个卸了妆,又吃些茶点,上床安息。

次日进衙门,专提这两案晚堂听审,就到和亲王府贺喜。原来和亲王自己上本,愿出去平定苗疆,皇上就放他做了大经略兵部尚书,潘利用帮办军务,三日后就要出兵。宝珠又到潘府走了一趟,贺客甚多,匆匆一见,倒在书房里同兰湘谈了半会。家去已是未末申初,进房宽坐,又同银屏谈谈。约有更鼓,就传伺候。宝珠改服出来上车,四个跟班,两名书童,都上了马,望都察院来。前面有一对高灯,还有些球灯火把,松勇骑了顶马,在前开路。到衙门下车,入内歇了一歇,传鼓升堂。

刑部有两个司员,在堂口伺候。宝珠向公座上坐下。刑部司员上来打恭,各犯俱已提到。有人将案卷送在公堂上,是害死亲夫一事,在宛平县地界。宝珠细看,是告为通奸家奴害死亲夫。

原告刘氏,告妾吴氏与家奴喜儿通奸。大略说妾与他素来不睦,因此另居,离有半里之远,本夫徐福康,在外贸易,久不回家。那天有人在吴氏住宅旁边废井内,看见浅水中有个赤淋淋的无头尸首,已泡得不成模样,腐烂不堪,就告诉刘氏知道。刘氏看见,却认得是他丈夫,就叫起屈来,随领乡保,到吴氏宅里去问缘由。吴氏推不知道,刘氏就着乡保搜检,到屋后草堆里,果然人头在内,刘氏就告他杀死亲夫,掷下井中。

赴乡检验,将吴氏、喜儿问过几堂,起先不认,后来用刑,拷供出来,招喜儿同妾通奸,丈夫晚间回来,就将他杀死,扔下井去,把头埋在草堆里是实。定下剐罪。经司里审过,也不曾翻供,其中有个老婆子,已拖死了不论,吴氏等照原详定案。偏偏事有凑巧,喜儿舅舅跟了京官进京,就在都察院告了一状,说喜儿才十六岁,其中有冤,求都察院提审。

宝珠看了一会,先提刘氏上来,问了一遍,刘氏口供同状词上大略相同,哭着说着,颇为动情。又叫带吴氏,上堂跪下,看他才有十几岁,虽然蓬头垢面,也觉娇媚惊人,心里未免怜借,有些狐兔之悲。

宝珠拍案叫道:“吴氏!你将害丈夫的情由,好好直供出来!如有半句支吾,大刑与尔不利!”

吴氏泪流满面道:“大人在上,小妇人也没有多话可说。此心唯天可表,求大人照原案定罪就是了。料想世间也没有个龙图再生,这个冤枉,只好在阎君面前再申的了!”

宝珠怒道:“好大胆的奴才,你敢藐视官长!本院在此,就是青天,你有言词,何妨直说?”

吴氏只是噜噜囌囌,说不明白,倒哭得泪珠点点。

宝珠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怕受刑法,反安慰道:“吴氏,本院知你身体娇柔,受刑不起,你只管直供,本院并不难为你。你在此再不伸冤,也是无辜送死。你见过多少阎君替人间管事的?”

说着,倒和着颜色,问了几遍。

吴氏道:“大人既是青天,小妇人只得实说了。我今年才十六岁,父亲还是个秀才,因母亲早死,父亲将我寄在舅舅家过活,他就到河南做馆,谁知一病就死了!舅舅把我卖与徐家为妾,正室不容,闹了几次,打过数回。丈夫见不能安稳,就把小妇人搬在前村庄房里另住,有个小使叫喜儿,一个老婆子听用。过了半年,正室又来打闹四五次,丈夫气地不过,同他闹了一场,就出门去了。今年二月初三,忽然传说宅边枯井里有个尸首,多少人去看,小妇人也想出去瞧瞧,听说刘氏在此,我就不敢出来。一会的工会,刘氏领着乡保进来,问我要丈夫,我茫煞不解,回答不来。他就打我几个嘴巴,带人搜检,果然搜到宅后草堆里,竟有个人头在内。”

宝珠听到此处,哼了一声,两旁人役吆喝住口。宝珠问道:“这草堆在屋里?还是屋外!”

吴氏道:“是在外屋。”

宝珠点点头,吩咐再讲。吴氏道:“刘氏见有个人头,就把小??人交与乡保锁着,一口咬定我与喜儿有奸,同谋杀害。我去县里鸣冤,可怜问过几堂,苦打成招,只好招认。他又不许送饭,将家财尽行搬去。我又不肯在监中乞食,忍饥受冻,耐尽凄凉,只求早死为幸。到了司里,原想反供,一来受刑不起,二来没有亲人。就活出命来,也无安身之处。所以情愿屈死,不愿偷生。此是小妇人实供,一些没有虚假的,求大人秦台明断,以雪覆盆。小妇人生则铭恩,死当结草。”

宝珠听罢,点首叹息,教提喜儿。上来一看,心里好笑,是个又麻又秃无用的小子,眼睛是大红镶边,好似朱笔圈了两圈。跪在堂上,只是发痴。宝珠暗想:吴氏颇有几分姿色,这个小厮倒是不全,难道还爱上他不成?断无此理!问了几句,那小厮话也讲不清,在威严之下,抖得不可了结。倒是他舅舅陈贵跪上来,代辩了两句。

宝珠叫上刘氏来,将公案一拍,骂道:“我看你这奴才凶恶,凶手就是你!好好直言,还可开释。”

刘氏道:“大人此言,小妇人不懂得。解府出司,经过多少官员,问罪定案,无得更改。大人平空问出这种话来,教小妇人也不好回答。也求大人看看案情,详详情理。”

口里虽是强硬,面上却有些失色。

宝珠听他这番言语,不觉大怒,眉稍微皱,面色一沉道:“这奴才,竟敢责言本院!”

吩咐掌嘴,左右吆喝一声,上来动手。刘氏喊道:“大人天恩,从来没有打告主的理!”

各役那里听他,一连打了十个嘴巴,打得刘氏满口流血,两边嘴巴,好象个向阳的桃子似的。宝珠道:“快招上来!再要支吾,看大刑伺候!”

刘氏道:“不知大人教小妇人招什么供?”

宝珠道:“你这利口的奴才,本院不说出明白来,你也不肯心服。”

不知宝珠说出什么,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