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说宝珠、银屏同榻,一觉醒来,天已大明。红玉送上两盏冰燕汤,二人吃过,停了一会,起身梳妆。银屏梳头匀面,宝珠仍是男妆,教紫云取出袍服来,要上衙门。银屏道:“今日陪我谈谈。”

宝珠道:“一会功夫就回来的。”

宝林起身最早,已经妆饰齐整进来,大家让他坐。银屏道:“大姐起得这么早?”

宝林道:“妹妹也不迟。”

宝珠道:“姐姐,吃过点心没有?”

宝林道:“早已吃过了。”

宝珠道:“天不早了,拿莲子进来吃罢。”

绿云将两碗莲子送了上来。

宝林道:“娘吩咐厨房里,替你们下面了。”

宝珠道:“教他们赶快些,我吃了还要进衙门呢!”

银屏道:“我教嫂子陪陪我,他一定要出去。停回同我们去逛逛园子。”

宝林道:“一刻就回来的。至于逛园,不甚便当,外人瞧见,成个什么意思?我同紫云陪你罢。”

三人到前边吃了面。宝珠教外边传伺候,辞了银屏、姐姐出去。银屏拉了紫云、宝林出房,到夫人面前,谈了片刻,对宝林道:“我还到大姐姐房里细看看。”

宝林道:“没有看头,蜗居的很!”

银屏先走,宝林、紫云随着到后进来,宝林道:“那边是账房,这边坐坐罢。”

银屏进内一看,是明三暗五,还有两个套房,收拾得十分富丽。中间一带玻璃屏,隔着外间,净几明窗,排着琴棋书画。转进里间去,上面一个紫擅落地罩,一张玻璃大床,锡帐金钩,红须绣带,床上罗衾鸳被,叠有二三尺厚,五彩绚目,香气袭人,衣柜书架,陈设得灿烂辉煌。推开一扇镜屏,内里有个小天井,玻璃篷罩,作向套房里一望,迎面一张大炕,几上摆着个大玉瓶,一枝孔雀翎,有五尺多长;宝镜妆台,其精工华丽,同宝珠房里大同小异。

银屏略看一回,赞了几句,转身在正房坐下,见处处房里挂着宝剑,问:“这许多剑,有何用处?”

紫云道:“这是大小姐最爱的东西。”

银屏道:“姐姐会舞剑?”

宝林道:“不会。”

银屏不信,紫云道:“是真不会舞。”

银屏道:“究竟这些剑可有好的?真宝剑想来是寻不出的。”

宝林道:“我床栏杆挂的,同壁上是一对。这支虽不是宝,也就削铁如泥,吹毛可过。”

银屏道:“取下来瞧瞧。”

宝林将壁上一支剑取在手中,递过来。银屏细看,见鞘子是金镶玉嵌,七宝装成,却拔不出来,道:“怎么不得出来呢?”

宝林道:“我来。”

随手掣出,其亮如雪,其利如风。银屏有些害怕,忙道:“套起来罢!”

宝林一笑,将剑入鞘。银屏道:“倒没有人敢闯进来做混帐事呢。”

宝林啐道:“你真是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

彩云等送过茶,银屏道:“我们逛园去罢。”

宝林吩咐彩霞出去传话,着花儿匠以及各处院中执事人,齐教出来,只留老园丁在内;又传几个老婆子都进园伺候茶水,带了紫云还有五、六个小,慢慢由明巷踱进园门。过了几层亭园,狂花扑鼻,香草勾衣,一带疏篱花障,委委曲曲。顺着走了一会,到一座小亭,略看一看,那边就是一带长堤,桃柳相间,河面并不甚宽,隔岸绿竹丛丛、看不见那对岸景致。沿堤走着,过一座小红桥,接连一株松树,密密层层。转出松林,假山隔住,好象没有路径。由山洞入去,就是一条石路,仰视上边,微微露着天;俯视石池,中有几个金色鲤鱼,穿来穿去,深处有张石桌石床。

宝林道:“转弯罢,那里上月台,没有什么意思。”

银屏道:“我们瞧瞧再回来。”

上了月台,一望看见并不是来的这条路,但见长廊曲槛,画栋雕梁,好鸟醍醐,名花摇曳,犹如身入画图。又下了台阶,出了石洞,一带画廊,进一个月亮门,是座花厅,三面五色玻璃窗,当中挂个猩红夹纱金线帘子。

彩云将帘子打起,吊在个点翠银蝴蝶上面,里边陈设雅致,悬着匾额,是“松风馆”,四人坐下歇息,早有老婆子送茶进来,小丫接了献上。四人坐了一会,起身慢踱,穿过花厅,见一面峭壁,一面是水,而且河面甚阔。银屏道:“没有船,如何得过去呢?”

宝林道:“那不妨,紫云,你引路罢。”

紫云就前走,众人随后,顺着峭壁,走有几十步,有个花栅遮住,绕过山脚,现出一条羊肠小路,曲曲折折,竟看不见水了。不多远,又到一处,是个船室,题着“枕流吟舍”四人入内,在窗一看,只见流水滔滔,鸣泉琮。四人凭窗闲眺,顽了一回。

走出船室,又到长堤,一座大石桥,高而且阔,两边红栏。四人上桥,见两行衰柳,低罩波心,几点浓阴,平铺水面;桥下五色金鱼,往来游泳,不减画上平桥景致。四人倚栏而望,心荡神怡。紫云指道:“那边芙蓉,今年倒开得盛呢!”

银屏道:“我们何不去赏玩一番?”

宝林道:“有船去近,岸上绕了去,有好半天走,只怕那金莲要疼呢!”

银屏道:“这园子如此曲折,不知是谁的布置。”

宝林道:“本是个老园子,还是我们曾祖老太爷的赐第,在我们祖大爷手里,托张山人修过一次,改了几处。前年你二姐姐丁忧在家无事,我们商议,改造了许多。”

银屏点头道:“你们胸中,真有丘壑!”

见旁边有个渔竿,就拿起来钓鱼,停了一会,顺手扯起个金色鲤鱼来,众人大笑。银屏四面观望,见对面是个半山亭,颇为轩敞,面前一带梧桐,环列如屏,背后一堆危石,叠成高峰,恰有十几丈,好象香炉峰的模样。峰头上一道瀑布,由亭角边喷珠漱玉,就如在树顶上倒飞下来,向东一个大宽转,泻进竹林中去了。银屏道:“好呀!惟有源头活水来。我们既寻过源,何不再去溯流?”

于是下了石桥,随着泉水走去。远看这道水,好象碍路,及至行到近处,水却流进石洞里过去。进竹林深处,有一条花阵,列着人纹,六曲雕栏,排成亚字,上面一所庭院,明三暗五,玻璃西洋房,窗格尽糊绿纱,映得几席皆青,须眉尽绿。摆列炉瓶等件,十分古拙。后边有几间小小退步,四人由后进出去,满地下草铺茵,绣鞋踹在上边,绵软可爱。

正在赏玩,见一只白鹭从面前飞过去,银屏忙看时,见他飞到一个楼槛上,歇了一翅,又飞回来,到菊花丛里不见了。银屏道:“有趣,有趣!那高楼所在是什么?好象宝塔,怎的那么高?”

紫云道:“是四宜阁。”

银屏道:“这命名,是何取意?”

宝林道:“这有什么难解,不过取四时皆宜的意思。楼有三层,园中景致,看得一大半呢!”

银屏道:“园里有多少亭台?”

宝林道:“正经名胜,也不过二十余处。”

银屏道:“今天游不完,我脚倒走疼了,大姐姐倒还能走呢。”

宝林笑道:“我也是勉力奉陪。”

银屏道:“不如到楼上望望去,倒可以收览名闺秀气。”

宝林道:“好虽好,也还有一会去呢。你教紫云扶住你罢。”

银屏道:“可以不消。”

宝林道:“你不要,由你,我是要人扶的了。”

紫云道:“本来怪不得,大小姐的脚,太瘦很了,脚下没有劲,站立不稳。”

银屏道:“那也不然,你小姐的脚还不瘦吗?他还在外边走动呢!”

紫云道:“瘦虽一般瘦,比大小姐长多着呢,也是不能多走。”

彩云道:“这也有个习惯自然。”

宝林目视众人,大家会意,不言语了。

四人谈着,分花拂柳,度水穿林,过了几处峰峦,绕了许多亭阁,已到四宜阁前。这阁是园中的主楼,虽是个三层,连下面一层,算共是四层。向上一望,飞檐挫角,直矗云霄。半边依山,半边傍水,有个白石台基,一带的石栏绕护。面前是个十亩芳塘,还有些芙蓉,开得深深浅浅,清风一动,流水皆香。上边有细银丝,穿成帘子。

四人进内,见是十六间,作个八面样式,面面开窗,都用厚的大玻璃镶嵌。内里也隔作八处,又分出阴阳明暗,各成形势,竟是迷楼的款式样子。宝林道:“你们领着我,还出不去呢!”

紫云道:“我也不甚清楚,彩姐姐还认得点。”

银屏道:“索性上去走走。”

吩咐小丫头在下伺候茶水,于是转上楼梯,上第二层,是十二间,空出一转回廊,作了六面样式,也是雕窗石槛,分作六处。一处一样的摆设,有雅淡的,有奢华的,有古拙的,有堂皇的,有简洁的,有富丽的,各不相同。游了一会,又上第三层,是八间,分作四面,外面又空一转回廊,也有石栏环绕,中间分作四处,窗格雕缕精工,陈设格外清雅,此处地势既高,襟怀更爽,凭栏远望,满园景致,大概俱在目下。

俯视下边,池水清涟,飘红泛绿,石堤絮绕,好似玉带一般。一条短短红栏,直入松林里面。对岸是一片宽阔地面,尽是竹林遮住。竹林内隐隐露出多少秋花,红红紫紫,辨不山什么花来,但觉得红绿相间,颇为可人。西北上是幽香谷,丛桂山房,接连小龙山,梅花岭,那边桃花源,杏花村,以及渔庄蟹舍。这些近处名胜,如在目前。还有些远处,同背山的地方,看不明白。但见修竹成林,奇林拂影,好花欲笑,怪石凌空,山似列屏,水如环带,有连有续,不犯不重,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

四人细细赏鉴,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银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一发上去顽顽。”

四人又转上来,却是四间,分作亚字式,里边陈设不多,俱皆古雅,正中一张石桌,一个大铜鼎,一张瑶琴。众人在窗口一望,觉得此身如在空中,飘飘然有凌云之想,果然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银屏道:“很有个趣儿!”

再看园中台榭,罗列如星,远处人家,闾阎扑地。

宝林进来,坐下道:“我倒有些害怕了。”

银屏笑道:“我是你个知音,何不弹套琴我听听?就弹个《凰求凤》。”

宝林道:“这高处不要胡说,恐怕天上听见。”

银屏道:“什么鬼话?”

宝林笑道:“你可知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神’两句么?”

银屏道:“笑话!那我不管,你快些来弹罢!”

不知宝林弹是不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