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珠回后,踱进夫人房中,恰好宝林也在房内,宝珠道:“有件奇事,英老头儿今日来说他女儿,一定要进来伺候,在家寻死觅活的。老儿无法,求求我,岂不是件笑话?”

夫人道:“那个英老头?”

宝珠道:“就是刘三家抢亲的那个人,用美人计害我的。”

宝林道:“他是爱你标致了,你当日赚他,一定允过他的。”

宝珠脸一红,道:“那个何能作准呢?”

宝林道:“他就当真了。你如何处置呢?”

宝珠道:“我何必教他进来误他一世?”

宝林道:“那也不然。但此刻寻了死,你也对不住他。他在大理寺里,很替你出过力,而且是你亲口许他的,也不可失信。教他进来,我自有处置,日后总有个受主罢了。”

宝珠低头不语。夫人道:“姐姐的话,一点不差。”

次日,英老儿来候信,宝珠同他说定,今晚悄悄来接,不可声张,老头叩谢而去。到晚,宝珠吩咐总管,派人套车去接了回来,他母亲要送,由后门入内,叩见夫人、小姐,母女们哭了一场,别去自往保定不题。

紫云、绿云领了宝玉进房,教了他许多的规矩。少刻宝珠回房,到镜台改换女妆,把个宝玉都吓呆了。宝珠笑道:“你还爱我不爱?枉辜负你的心了!不然,还送你回去。”

宝玉道:“大人说什么话?奴才受大人厚恩,提出火炕,粉身难报!今日既进来,没个再出去的理,就请随着紫姐姐服恃大人。”

宝珠道:“你既愿意,就住下罢了。但你的名字,同我们倒象姊妹,恐怕姐姐讲话,我替你改做红玉罢。”

紫云教他道谢。从此红玉在府里,各事倒也体心。

此刻正当夏令,天气甚暖,宝珠起身也早,家人报李公到来,宝珠忙到夫人房中,见了舅舅,谈了几句。宝林也进来相见。李公道:“我们几家孩子,都要下场,日期也近了,但试差没有定准的,我们如点了主考,就误了孩子功名。我昨日同许月庵商议,想着孩子回去。下场已定了日期,坐轮船动身,又稳又快。筠儿、蕃儿,不如也同去罢。”

宝林道:“舅舅说话不错,我也这么想。”

宝珠道:“二哥那天去?知会一声儿就是了。”

夫人道:“两个小孩子,太远的何能去呢?”

宝林道:“不妨,着松勇的父亲跟去就放心了。”

李公又坐了好一会才去。

连日格外天热,宝珠因衣衫单薄,甚不便当,而且他身上淌汗,扑鼻芬芳,怕人有疑惑要取笑他,非公事从不出门,就在家料理两个小公子起身乡试。有多少亲友送行预贺,一同就请宝珠,也有领情的,也有辞谢的。

那天李府请酒,万不能回,席上会见许文卿,宝珠羞惭满面,口都不敢多开,就如见了上司一般,不知不觉的心里怕他。文卿待他亦甚倨傲,有些装模做样。墨卿颇为疑心,也不好多问。也有些同年,如桂、潘等人,是同宝珠取笑惯的,文卿神色之间,甚是不乐,有时还教训宝珠几句。宝珠总是低着头,脸红红的,不敢回话。

次日就是潘、桂诸同年公请,宝珠意欲不去,又却不过人家的情面,只好赴约。就在姑苏会馆,宝珠领着两个兄弟,到午刻才来。客已到齐,叫了许多相公,唱一出独占鳌头,放过了赏,大家入席,就有相公来陪酒。桂荣将一个顶红的小旦叫翠宝,是春台班的,推在宝珠怀里,笑道:“你们正好配个对儿。”

宝珠一手推住,回头把文卿一望,见他满面秋霜,一团杀气,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心里有些怕,脸上就羞红了,赶忙把翠宝推开。当不起桂荣一定不依,翠宝又撒娇撒痴的倚在怀里,不肯起身。宝珠无奈,只好由他,常抬起头来看看文卿气色。无如翠宝不识时务,缠个不清,文卿气得什么似的,推腹痛起身出席,到后边一间玻璃房内,躺下就烧烟。着人来请宝珠说话,请过两次。宝珠怕他,不敢去,文卿亲自来唤,宝珠何敢有违?只得随他入内。

文卿怒不可遏,坐下来道:“好好替我跪下!”

宝珠那里睬他,一手扶着椅子,站立不动。文卿道:“你忘了本来面目了?你把个男人搂在怀里,太不顾体面!依我的性儿,就要打你几下,才出气呢!我是留你面子的,你不开口就算了吗?我着人请你两次,还不肯来,你太象意了!”

骂得宝珠粉面通红,不敢回答。文卿道:“什么不言语,还候打呢!”

宝珠羞涩涩的道:“桂兄他们推把我的,教我也无法。”

文卿大怒,站起身指定宝珠:“放屁!你可认得自己了,我明日去告诉你母亲、姐姐,看你可过得去?”

宝珠吓得倒退两步,又羞又怕,不免流下泪来。文卿道:“哭就怕你吗?你到底怎样说!”

宝珠仍是低头不语。文卿将桌案一拍,道:“你说不说?”

宝珠吓了一跳,道:“我的祖太爷!你教我说什么?人家听见,成何体统?你也给我留点脸。”

文卿道:“不怕人听见,不是这样儿待你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你同人相好!”

宝珠低低道:“什么话!我就回去,好不好?”

文卿道:“使得,替我就走”。宝珠拭泪转身,文卿道:“慢着。你不走,那可别怪我!”

宝珠只得点点头,出来上席,又在家人耳边吩咐几句。那个翠宝又来伺候,可怜宝珠那里还敢理他!

少刻,家人来回:“衙门里请少爷有事。”

众人还不肯放,宝珠立意要走,众人出来送上车去。宝珠进房,就把此事说与紫云知道,紫云笑道:“好醋劲儿!也怪不得他,他还没有受用,倒被人占去头水,自然作忙。”

宝珠啐了一口。到日就是两个小公子动身日期,夫人、小姐再三叮嘱,宝珠骑马直送出城。过了一日,浙江正主考官却好放了桂伯华,宝珠心里欢喜。连日李公有些小恙,宝珠常去请安。

那天正回来,在门口下车,见多少人拥在门首,正要问时,有几个人上来叩头,道:“恭喜大人,钦点顺天大主考!”

宝珠教人赏了报子,进来先替母亲、姐姐贺喜。夫人大喜:“到底你舅舅有见识,不然,又要遵什么例回避了。”

宝珠收拾进贡院,全副执事,迎将进去,好不威风!转眼三场完毕,中了多少英才,放榜复命。回府有些举人来见座师,宝珠也自欢喜,暗想:我一个女孩儿家,竟得了多少门墙桃李,岂不好笑!此时浙江榜也放了,有人送报到来,四人俱皆中式:

松筠却好撞见宝林当日窗课,竟中了第一名解元,李、许二位是经魁,松蕃中在二十名之外。各家热闹,如花似锦。惟有宝珠更乐,比自己中举快活百倍。夫人、宝林,也是喜气洋洋,贺客盈门,忙个不了。门上报许府二小姐来了,宝珠害羞,躲了进去。宝林接进堂内,银屏见夫人道喜请安,又同宝林平拜了。夫人问了他母亲好,银屏道:“家母本要自己过来,替干娘请安,因连日有些不自在,天气又热,恐妨起居。如今气候稍凉,先着女儿来替干娘、姐姐道喜。”

夫人道:“好说。我也常想你太太,同你谈谈,久已要请过来聚一两天。几个小儿,动身的动身,放差的放差,闹得我不得了。今日小姐来正好,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可别嫌简慢否。”

银屏笑道:“承干娘美意,女儿在家也曾同母亲说过,意思要同干娘多顽几天,还要领领大姐姐的教呢!”

宝林在旁边,细细看他,果然言词轻俏,容貌娇羞,潇洒风流,有大家气度,听他说到领教的话,忙答道:“不嫌轻读,妹子陪姐姐作个平原十日之欢。”

银屏笑道:“干娘,听姐姐这个称呼,可是外我了。我比他小得三岁,怎么叫我姐姐呢!”

宝林道:“我也不能坐家欺人。”

银屏道:“名分不可紊??。”

夫人听他丫头颇俐,笑道:“你们都不必过谦,两个正是个对儿!”

少刻,排上点心,宝林陪他坐下。这位小姐大方已极,毫不拘束,就同在家一样进房来替夫人烧烟,干娘长、干娘短,谈个不住,有说有笑,洒脱异常。饭后,就将随来的侍女、老婆子都教回去,恐他们在此不便,所以不留一个。又到宝林房里坐了一坐,低低问道:“我家二姐姐呢?”

宝林笑道:“他知道你来,躲着去了。”

银屏道:“怕我干什么?家里姊妹,难道不见面的了?大姐姐,我同你去见见他,躲在那里呢?”

宝林笑道:“我不知道。”

银屏道:“好姐姐,告诉我罢!”

宝林道:“在娘套房里。”

银屏扯住宝林,要他同去,宝林道:“我去不便,他要怪我呢。不如你自去见他,我随后再来。”

银屏笑着,来到夫人房里,推开小格子要进去,夫人道:“他害臊呢,你别进去罢!”

银屏笑道:“家里姊妹,怕什么?”

就走里边。过了屏风,走天井绕栏干,一路赏签,轻移莲步,踱进雕窗,见琴书排列精雅非常,暗暗称赞,果然是个雅人。

望了半天,寻不出门户来,好容易摸到书架暗门,过去,迎面一架镜屏掩着,推了几下,巧巧推着关棙,自然闪开。银屏一看,三个女郎,金妆玉裹,一色的打扮,围着掷升官图。三人见他进内,忙站起身。银屏看那三个,个个美貌,不知那个是的。原来宝珠虽去过许府套房,因许夫人作事慎密,不容别人偷瞧,所以银屏并未见过宝珠,还不认识。紫云又是同宝珠一齐走的。也是不曾见过,只得问道:“谁是二姐姐?”

紫云笑道:“我们小姐在房里呢!小姐里边坐罢。”

绿云就打起大红绉门帘,银屏入内,见锦天绣地,翠羽珠帘,金碧交辉,说不尽十分华丽。宝珠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闲书消遣,见进来一个女郎,知道就是银屏,把书放下,徐徐起身,粉颈发赧,垂头而立。银屏一看,心里赞好,果然与众不同,竟是无双绝世!笑迷迷的走到面前道:“我的嫂子,你躲我什么?也被我寻着了!”

宝珠羞得回答不来。紫云进来送茶,笑道:“小姐请坐,我们小姐面嫩得很呢。”

银屏道:“那我不管,谁教他躲我呢?我哥哥特地教我来瞧瞧的。”

说着,大笑不止。紫云请他坐下,宝珠只好也坐下来,还是低头不语。倒是紫云陪他谈谈,银屏夹七夹八的,说笑不住。宝林进来,请他出去坐罢。不知银屏走是不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