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夫人听得王太医请到,吩咐快请,把烟一掷,起身入内。金子已将王太医引进来。他是来惯的熟人,一路恭维姑娘长,姑娘短,说个不了。进房见过夫人,又见紫云、彩云周旋两句,才诊脉,望闻问切,颇为细至。夫人急急的问道:“还不妨事么?”

王太医躬身答道:“大人的贵恙甚重,至于不妨事的话,晚生却不敢说,多请两位高明,商量商量也好。”

夫人听罢,心里一酸,泪如雨下道:“适才着人去请尊驾,说是出门去了,请了一个张大夫来,吃他的药,倒反不知人事起来,真被他误尽了。小儿的身体娇怯怯的,好象个女孩子,受得起他那狼虎药吗?请尊驾想个方子,治好了他,要多少谢礼,我都不敢吝惜。我这个孩子,金子也打不起来。”

王太医欠身道:“晚生无不尽心,看这剂药下去若好些,那就无虑的了。”

辞了出去,天已大明。

开方配进药来,煎好灌下去,仍然无效。又叫人去请王太医来看,太医不去开方,总叫多请几位斟酌要紧。夫人无法,请李荣书来商议。李公要进去看看,宝林引路,李公进房,暗想:“好华丽地方,我还是初到,这些孩子享福尽了。”

到了床前,紫云掀开帐幔,李公看过,也没有开口,就走出来,对夫人道:“我看外甥有几分病,不是要事。西河沿有个太医,名叫泰伯和,同我有交,是个院使,医理很通,且是我辈的出身,请他来瞧瞧看,怎样?”

夫人道:“我此刻还有主见吗?舅舅谅不得错。”

李公吩咐跟班拿自己片子,又着松府家人,也取了宝珠的帖,一同去请。李公就在夫人房中等候。此时许文卿也知道,同了墨卿来候问,就在堂前坐下,两个小公子陪着。外边亲友来候,以及僚属请安,门上一概辞谢。少刻泰伯和已到,李公出去迎接进来,就陪他入房。细细诊了脉出来,李公陪上东厅,分宾而坐。

茶罢,李公道:“舍外甥的病症,在吾兄看怎么?”

泰伯和道:“贵恙虽重,看来大事无妨。令外甥受了郁闷,着了重凉,气裹住食,胸次不通,加之吃了补剂,虚阳上升,所以不省人事,烦燥乱言。必得先要散了外感,消去痰滞,自然清减。”

李公拱手道:“全仗高明。”

伯和连称不敢。开方送与李公看过,告辞而去。

李公着人配药,赶忙煎好,还是宝林、紫云灌下去。外边李公同宝林等劝夫人用饭,夫人勉强吃了点子。李公不放心,同儿子也未回去。宝珠睡到将晚,觉得清醒了。夫人摸他头上热,也退了许多,说话也就明白,总觉心里不宽,闷得难受。此刻大家放心。李公到晚饭时,催着人煎了二和药,还叫用药渣揉揉胸口,李公就同墨卿回去。

且说紫云将药渣用新布包好,微微掀开锦被,慢慢揉了一回,宝珠道:“别揉罢,肚子疼呢。”

紫云道:“那个怎样?趁人不在这里,替你收拾下子。”

宝珠道:“也好,我倒不知道了。”

紫云看了一看,半点全无,骇然道:“怎么倒干净?”

宝珠道:“去掉他罢。”

紫云正收拾清楚,夫人、宝林已走进房,夫人坐上床沿道:“好孩子,你此时可大好了。”

说着又笑起来。宝珠道:“娘同姐姐操心了。”

夫人道:“好了是大家的福。”

宝林道:“你如今身子爽快些么?”

宝珠道:“就是心闷得慌,还有些喘,肚子又痛了。”

宝林劝夫人歇息,夫人不肯,着金子将烟具移在外间炕上,宝林也吸了两口提提神。夫人要取被褥,就在炕上住宿,宝林苦劝道:“娘不要着了凉,如一定不放心,我今夜进来歇罢。”

夫人才肯回房。

紫云早将自己铺盖移在绿云床上,又取了两床锦绣被褥叠好,请大小姐安歇。宝林吩咐彩云、绿云守上半夜,紫云、彩霞守下半夜,自己也起来照应几次。夫人不住的进来探看。次日又请泰伯和来看,服了药,外感痰滞虽清,腹胀胸闷,总不得好,人都不知他经水不调,何能见功?延了几日,夫人又慌起来,仍请李公商议。

李公想了半日,道:“这姓泰的医道也算好的了,其余更不足信。不然,请了张山人来瞧瞧,他是九流三教,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年纪也高,或者有些见识。”

夫人无可无不就,就催李公去请。李公着跟班同松府家人拿帖去了。候至将晚,张山人才到,李公接上厅,略坐片刻,即邀请入内。

张山人慢慢走着,细细赏鉴,好个香闺绣阁,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这个出色美人。小姐见他年老,又是几代通家,又不回避。大家见礼,夫人道:“倒劳老先生的驾,改日着小儿登门叩谢。”

张山人道:“岂敢岂敢。”

又看看宝林,也是个夫人品格,但觉得威严太重,蛾眉微竖,眉欲语而含情,凤眼斜睃,眼乍离而仍合,姿容绝世,华光射人,一段风流俊俏,从骨髓里露将出来。张山人暗想光景,虽与他妹子不同,标致却与他妹子一样。

转眼看见几个侍儿,站立一边,个个矜贵不凡,美丽异常,心里暗暗称奇。到床前坐下,宝珠谢了几句,看了脉,又着人将日前所吃的几个药方取来一看,心中猜着八分,但不好出口,笑道:“小便通不通?”

紫云低头答道:“不见得。”

张山人已了然明白,起身告辞,同李公出去开方,专用调经的药,如阿胶、牡蛎、川芎、当归、更有桔红、木香,化痰降气,开了出来,又用藕节做引子。倒坐了好一会,同两个小公子谈谈。暗想两个孩子还好,都是极品相貌,小的是个科甲,脸上气色,今秋有望,大的要由异路出身,方能显达。问了一回学业,赞了几句,也就别去。

李公送进方子,对夫人道:“这方子不对症,好象给女人吃的。”

宝林过来一看,心里倒吃一惊,也不好措辞,只得笑道:“老人家是有见识的,别有用意,好在都是吃不坏的药。”

又吩咐人煎起来。宝珠吃下,到半夜里,下路就通了,淋淋漓漓,行得颇畅,腹痛也止,胸口已宽,就嚷饿要吃。夫人以下,个个欢喜。

次日又请张山人加减。但凡看病,就如钥匙开锁一般,投了门,一两剂就可奏功。宝珠吃了张山人三剂药,病已全好。夫人仍不放心,又请张山人来替他调理,养歇半个多月,夫人才许出房。又择了一个吉日,清早公服出来,先在家神祖先堂上进香,来谢了母亲、姐姐。两个小公子,见哥子道喜。

宝珠出门到李府,谈了半日,李府留饭。饭后又到张山人以及许府各亲友、同年处走了一遍,回来也不早了,下大帐房坐了一坐,就有许多门客同管事人等进来,趋跄陪待。宝珠略为照应,起身入内。从此仍然进衙门理事不题。

再说刘三公子受了宝珠那番捉弄,也该死心塌地。无如好色人之本性,况宝珠这副勾人魂、摄人魄的绝代花容,任你铁石人见了他,也要意惹情牵,岂有惜玉怜香如刘三公子,倒反轻轻放他得过?刘三公子吃了苦,不怪宝珠毒,反怪自己粗。此时柏忠用计,抢了个美人回来,将功折罪,刘公子也不恼了。如今坐在书房,空想无聊,着人叫他进来,要他想想法。

柏忠思索一会,附刘公子耳边说了几句道:“门下此计最善,不怕他飞上天去,还可验出他真假来。”

刘公子道:“这个美人计虽好,但我同他又没有仇恨,不过想顽他,并不想害他,要这毒计干什么?你想个法子,只要弄他上手就是了。”

柏忠抓耳搔腮的想了半会,蓦然笑道:“有计了。”

刘公子欣然道:“怎么说?”

柏忠道:“门下这个计成了,求公子多多赏些喜钱呢。”

刘三公子道:“那自然。”

柏忠道:“我听他哥子讲,小松儿病了半个月呢。”

刘公子喝道:“小松儿是你叫的?我不依!”

柏忠忙陪笑道:“少奶奶好不好?不然就叫姨奶奶。”

刘三公子大笑,乐不可支。柏忠道:“公子就说知他有病,没有尽情,着人请他吃酒。”

刘三公子道:“不行,他断不敢来。”

柏忠道:“门下原知道他不来,公子就着人挑了酒席,到他家移樽就教,他难道还好回吗?而且在他家里,他必不疑心。公子到半酣时候,着家人送上酒去,用两把鸳鸯壶,认了暗号,一壶好酒,一壶酒母,只要他醉倒了,此时天暖,衣衫单薄,好验的很呢。公子又是捏过他脚的,知道是一双莲瓣,就上去拉掉他的靴子,露出真赃来。”

一面做手势道:“公子就不走了,拍起令牌来,问他官了?私休?他是三品大员,女扮男妆,是个欺君大罪,不怕他不服服贴贴,让你老人家受用。成功之后,门下喜酒是万不可少的。”

刘三公子听得眉欢眼笑,乐得受不得,只叫快活,大笑道:“你竟是我个孝顺儿子,我就依卿所奏,照样而行。”

随即吩咐家人,用帖去请,果然不来。次日,刘三公子叫厨房内备办上等酒肴,又同柏忠将酒壶认定,用一对鸳鸯自斟壶,大红顶子是酒,粉红顶子是酒母,安排停当,心想此事晚间才好行呢。到了申刻,自己坐了车,着人挑了酒席,到松府来。家人传进帖去,少刻门上出来挡驾说:“少爷进衙门去了。”

刘三公子也不理会,就下了车,向内直走,门上不敢阻挡,只得跟在后面。刘三公子一路说道:“我昨日洁诚请你们大人,不赏我脸,我也不敢劳驾,今日洁治一樽,前来就教,谅你大人也不好外我。就是不在家,我也没有事,坐一会儿等等,就等到二更三更,我也要尽情的。”

说着,走上厅来坐下。家人没法,只得送茶上来,又将刘府跟班厨役,邀进门房坐。宝珠原是在家,不过怕那刘三公子,不肯相见,今见门上又来回了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气,半晌不言。夫人说道:“他既来了,也难回他,你就出去见见,妨事的吗?”

宝珠点点头,进房同紫云商议几句,道:“他既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

紫云道:“凡事不可任性,都要小心,见机而作。”

宝珠答应,挨到上灯后的时候才出来相会。不知宝珠可曾中计,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