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珠自受了这番惊恐,到处留心,同宝林商议,将家中小厮松勇做了亲随。原来松勇是个家生子,他母亲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岁,从小有四五百觔蛮力,又同保家教习学了几年武艺,手脚颇精,而且飞墙走壁,如履平地;虽则一团侠气,作事精细异常,宝珠将他作为护卫。

宝珠也把昨日刘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细说一遍。宝林道:“外边坏人太多,你也生得美丽了,令人动疑,你自己不觉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体态,全现了女孩子相了,我看还宜收敛为是,倘有点子长短,不见人还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员,有大乱子闹呢,不是当耍的。”

正谈着,彩霞进来道:“舅老爷来了。”

宝林虽同表兄结亲,并不回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进来见了舅舅。李荣书见他两人,笑迷迷的问长问短,道:“你舅母想你们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里老亲怕什么?”

宝珠掩着口儿,只是笑。

李公对夫人道:“我你几家儿女,都还出色。前天在许月庵家,见有两三个女孩子,个个美丽,我问他,总说是他女公子。第二个是他夫人所生,那两个是庶出的,但是比较起来,总不如我们大姑娘。”

松夫人道:“承舅舅谬赞。我前天在家,见红鸾、翠凤出落得格外标致了。”

李公道:“红鸾性气还好,翠凤被他娘惯得不成样子了。”

松夫人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还小呢。”

李公道:“秀卿明天会见文卿,探探他口气,我要他家一个女孩子,配你二哥呢。”

原来李公两个儿子,李墨卿之下,还有一个兄弟,叫做文彬,十六岁,是妾所生,还在家中读书,也曾捐过一个部郎。宝珠见李公托他执柯的意思,满口应承道:“一有好音,即来舅舅处报命。”

少刻,松筠、松蕃来见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还彬彬儒雅。李公道:“两个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气了。”

松夫人道:“无用的东西,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一点的功名还没有;他的哥哥十三岁倒中了经魁了。”

李公道:“功名迟早总是有的,要如我们秀卿,天下那有第二个?”

宝林道:“功名倒不在乎迟早,但不肯读书,那来功名呢?蕃儿还好些,我看诗赋文章,还可得下去;筠儿这下流东西,我也没嘴说他。”

李公最爱这个媳妇,而且从小闹惯的,笑道:“还了得,这个姐姐还比娘利害,日后出了阁,是不接他回家的。”

宝林脸一笑,道:“这是个舅舅讲的话?”

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个林儿,笤帚还要舞呢!”

李公笑道:“如此说,你家少他不得了。”

松夫人道:“怎么不是,万不可少。”

李公道:“我家要人,怎么呢?”

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几年假呢。”

李公笑道:“我把文翰送上门来,大姑娘愿意么?”

宝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

李公笑着一把扯住道:“别走罢,舅舅老了,言语有些颠倒,大姑娘莫恼罢。我有句话同你讲,我把翠儿给你蕃儿,要不要?”

宝林道:“问我干什么?有娘呢。”

李公笑道:“问他不中用,家里是你作主,不要推辞罢。”

宝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为定的了。”

李公笑道:“我几时敢同大姑娘扯过谎的?我不要胡子?”

松夫人道:“就怕我们孩子配不过二姑娘。”

李公道:“没有的话。”

说着,将宝林扯到膝上坐下,拉着一只纤手,闻了一闻道:“舅舅几根骚胡子,戳手呢。”

宝林半睡在李公怀里,笑道:“舅舅是美髯公。”

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长链子,借与舅舅,明天出门会客,壮壮观也好。”

宝林笑道:“一嘴的胡子,好象个老妖精。”

李公笑道:“你别小觑我。我胡子掩起来,还能妆小旦呢。”

说得个个都大笑。

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惯成了,明日同你没人相,可别生气。”

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

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

宝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顿去罢。”

李公道:“今天不得闲,改日罢。”

宝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赏脸,我也不留。”

李公笑道:“姑奶奶别挖苦罢,舅舅当不起。”

适值紫云送水烟袋出来,看见李公,忙上前来叫道:“舅老爷。”

李公道:“姨奶奶。”

紫云满面羞得飞红,将支水烟袋向宝珠手里一递,转身就进房去了。李公还大笑不止。宝林笑道:“舅舅太没意思,不拘什么人,耍耍闹闹。”

李公道:“承教了。你问你娘,舅舅小时候才讨嫌呢。”

宝林道:“年纪大了,也该好些。”

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

说着大笑,推开宝林起身,向夫人作辞。夫人、宝林送至穿堂,宝珠同两个小公子直送上车。

次日宝珠到都察院,见无甚事,同些属下御史谈了几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许府来。他是往来惯的,不等通报,下车一直进书房来坐下。书童见是宝珠,赶忙送茶,陪笑道:“少爷还没下衙门呢。”

宝珠道:“也该回来了,我坐一会子。你二老爷呢?”

书童道:“也没有在家。”

宝珠向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消遣。小喜儿装了几袋水烟。正值许月庵在家,没有到部,从屏后踱将出来,宝珠忙趋上前请安。

许公看见,满脸推下笑来道:“年兄今日没进衙门么?”

宝珠道:“小侄从衙门里来,要会文卿谈谈的。”

许公道:“小儿尚未回来,我陪年兄谈谈,但是老头儿不入时了。”

说罢,笑嘻嘻的扯宝珠坐下道:“这几天见令母舅没有?”

宝珠道:“昨日午后在舍下的。”

许公道:“你二位令弟还好?”

宝珠道:“都不肯用心读书。”

许公道:“闻得你令姊颇为有干,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

宝珠道:“是。就是两个舍弟,也还亏家姊督责。”

许公道:“不意世间也有这种有才志的闺女,听说模样儿,也是美极的,李君真可谓佳儿佳妇矣。你令母舅处两位表兄,我知道的了,还有几位表姊妹?”

宝珠道:“两个表妹。”

许公道:“多少岁数了?”

宝珠回道:“一个十五岁,是舅母生的;一个十四岁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

许公道:“许人家没有?”

宝珠道:“还没有。”

宝珠谈着,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气?问道:“年伯有几位世姊?”

许公道:“我倒有三个,大的今年十六岁,还有十四,十二两个。第二个是老妻所生,那两个是小妾生的。”

宝珠道:“有几位受聘了?”

许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终身抱恨。”

又摇摇头叹道:“俗子颇多,英才难选!”

宝珠见他一团书气,暗想好个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么生出个文卿来,倒是个风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话,求年伯切莫推托。”

许公道:“好说。你我通家,我当日同尊翁,真是道义之交呢!”

宝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见的,同大、二两位世妹,年岁也还相配,门第格外相当,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过来相求。”

许公听了,沉吟不语,只是点头,半晌方说道:“年兄不知,第二个小女才貌兼优,口舌颇利,愚夫妇最是钟爱,不肯轻易许人。我意中有个心许的人,久已中选,同小女正是一双两好,我此时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后自知。至於你二表兄,人品还可取,我将大小女许他,尚可商量。但他还没有发过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

宝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许下了,俟大登科后,再为小登科,也还不迟,况年纪都轻。就是家姊,家母暂时也不放他过门呢,舍下亦少他不得。”

许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辈商量停当了,自然有以报命。”

遂不住的问:“你二表兄才学何如?”

宝珠总是答应一个好。

说说谈谈,文卿已下衙门了,与墨卿一同踱进来。见宝珠正同许公讲得高兴,就走上来见过,墨卿也见了许公,许公扯他们坐下。许公也不藏隐,开口就对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说亲,我瞧各事都还相当,我就为你令弟不曾发过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说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

弄得个李墨卿深浅不是,回答不出。

许公又对文卿说:“你是见过二世兄文学的,可配得过你大姊丈?”

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们素来佩服的。”

许公道:“我也要同你母亲商量商量。”

又低着头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无可推敲矣。”

文卿抿着嘴,对宝珠笑个不住。宝珠暗想,也觉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缠住了。他那个意中人,非我其谁?许公对宝珠拱拱手道:“另奉复。”

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墨卿道:“适才年伯问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

宝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

文卿笑道:“还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

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

文卿又问道:“连日可曾会见老刘?”

墨卿道:“听说病着呢。”

宝珠就用话支吾道:“你们今日回来得迟,衙门里事多么?”

墨卿道:“在桂柏华那边谈了好一会子呢。”

宝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后日寿期,你们去不去?”

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来的,万不能不去。”

谈谈笑笑,就在许府用了午膳,又话了一回闲话,二人一同辞了文卿,出来上车。宝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儿走罢。”

墨卿道:“很好。”

二人进了金牌楼,到李宅下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