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说到刘三公子在家思念宝珠,倒弄出相思病来,因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个闷儿。那天赵璞请到书房坐下,谈了一回闲话,赵璞道:“老爷子年来顽小老婆顽昏了,皇上说他昏庸,是不错的。但小李儿我恨他极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个官,被他夺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儿脸蛋子好,皇帝老儿欢喜他呢!”

刘公子道:“皇帝应了《隋唐》上两句话:‘恶老成,喜少年。’”赵璞道:“怎么不是!你看小许儿,小松儿,都是美貌,所以个个升官。”

这句话提起刘三公子的心事来,说道:“小松儿真爱煞人!他那种媚态,令人销魂!你知他是谁?他是个女子!”

赵璞道:“你如何知道呢?”

刘公子眼都笑细了,说道:“你不要声张,我告诉你。那天我同他们几个在南小街翠红家吃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脚,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来。”

刘公子说到此处,竟笑得拢不起口来。笑了好一会,又说道:“我又捏他的脚,竟是一双瘦小金莲,我就同他饮酒取乐,他倒很有情于我。正有点意思,谁知我家柏忠这奴才上来说了几句混话,弄决裂了,大约因人多,脸上下不来了。我次日去会他,没有会着,一连去过几次,他总不见我。请他又不来,不知为着何事心里恼了。把我真想坏了!”

赵璞道:“原来如此。我看他一团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说破了,一点不错。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儿家拜寿,我心里还想的,就带相公,也没有这种妙人。那天酒席真快乐,你要见他么?”

刘公子道:“怎么不想他?心都想空了!”

赵璞道:“不难!在我身上。”

刘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计?”

赵璞附耳说了几句,刘公子乐得了不得,连声道:“好计好计!全仗玉成。事成之后,当有厚报!”

赵璞道:“你我至亲,莫讲套话。”

又谈了一会,刘三公子辞去。

次日,赵璞坐车到松府拜会,没有会见。午后又来,说有要话面见大人,门上传进去,宝珠想:他有甚话说?着门子请了进来,到二厅坐下。宝珠出来相见,赵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维一番。谈到刘三公子,赵璞佛然道:“年兄不知,我们虽是至亲,却不是同调。不知什么缘故,性气大合不来。而且他的行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来。”

又道:“年兄高升,小弟尚未尽情。明日姑苏会馆备一两样小菜,万望赐光。日间恐年兄有公干,申刻候教罢!”

宝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约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领罢。”

赵璞道:“年兄说那里话!弟就知道年兄不赏脸,所以亲来奉请,务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闲,就是后日。”

说着,又打了两恭。宝珠见他出于至诚,只说他是巴结意思,况且面情难却,问道:“同席还有何人?”

赵璞道:“不敢另请外人,致挠清兴。”

宝珠问这句,是怕席上有刘三公子。今见他说没有一个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谕谆谆,后日定来叨扰。”

赵璞心里欢喜,又打一恭,告别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赵璞就有帖来邀过两次,午后又有人来。至五点钟,宝珠上车,到姑苏会馆,赵璞远接出来,邀了进去,直到后边一个玻璃房里叙礼坐下。宝珠道:“此地倒还幽静。”

赵璞道:“在外边恐有俗客闯进来,所以内里觉得好清雅些。”

有家人送上茶来,二人寒温几句,排上酒来。赵璞定席,喜孜孜一团和气,不住的说长说短,想出些话来恭维。约有上灯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脚步进来,喊道:“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此请客呢!”

宝珠一看,见是刘三公子,心中大惊,只得起身让坐。刘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

说着,送上一杯酒来,道:“年兄满饮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

宝珠颇为动气,明知两人同谋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

刘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壶酒来,说:“你们众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来!有人来偷瞧,我少爷是不依的!”

家人答应,赶忙出去。宝珠见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转一念道:“不可乱了方寸!凭着胸中谋略,对付他就是了。”

刘公子见无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轻重,得罪了你,我倒很过不去。你也打过他了,可以出气。你千万别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

宝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恼他,人稠众广的,象个什么意思呢!”

刘公子心花都开了,笑道:“我的人儿!我说你不恼我,我就知道你的心。”

宝珠道:“我恼你干什么?”

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饮了罢!”

刘公子心里喜欢,接过来一口饮尽,还把杯照了一照,道:“干!”

宝珠又送一杯与赵璞,赵璞道:“我量浅,半杯都不能。”

刘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子!”

逼着他饮干。刘公子道:“你也吃一杯。”

宝珠道:“我吃,你要陪我吃呢!”

刘公子道:“很好。”

自己斟上一杯,又代赵璞斟酒,先催赵璞吃干,自己也就吃尽。宝珠将酒吃了一口,递与刘公子道:“你吃我这杯残酒。”

说着,嘻嘻的笑了一笑。

刘公子大乐得当不得,又吃尽了。宝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这杯吃了,我有话对你讲。”

刘公子道:“你先讲。”

宝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

刘公子见他媚态横生,真是见所未见,身子如提在云端里,心里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内有些糊涂,说道:“该吃,该吃。”

倒把一大壶酒,抱在怀里,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盏,只管吃了不住,大叫:“来人!送上十壶暖酒进来!你们就出去,不许在房里伺候!”

家人送酒,随即走开,刘公子还叫把门闭上。

此时,刘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说道:“我的人儿,你有话,可以讲了。”

宝珠在刘三公子耳边说道:“我怕赵年兄听见呢,你再进他两钟酒,我就讲了。”

赵璞见他两人顽得有趣,呆呆的望着。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酒过来道:“你再吃一杯。”

赵璞道:“万万不能!”

刘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边一灌。赵璞这杯热酒下去,顷刻天旋地转,瘫在椅上。宝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吃多少!”

遂将酒壶取在手中,走了几个俏步,到刘公子身边坐下。刘公子喜得骨软筋酥,笑不拢口。宝珠撒娇撒痴的,将酒壶套在他嘴上,只顾往下灌。刘公子道:“慢的也好。”

宝珠道:“我喜欢看人吃爽快,看你不吃,我就??了!”

刘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气吃下大半壶去,已有十分大醉,还说道:“我的……人儿,爱你……我……不”一把将宝珠扯到膝头上坐下。

宝珠究竟柔媚,挣扎不得,心里着急,反笑道:“你把赵年兄送上床去睡,我们再顽。他睁着眼看我呢,我不喜欢他。”

刘公子听见宝珠说话,如父命一般,卖了若干力气,将赵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宝珠道:“我同你替他盖上衣服,别叫凉着。”

刘公子才爬上去,宝珠在后用力一推,刘公子一个头眩,滚进去了,再也不得起来,倒反睡着了。

宝珠看见好笑,说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让你二位同上阳台罢!”

走出来,将门仍然闭上,一直到外边,吩咐套车,又对刘、赵家人道:“你们不奉呼唤,进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会子还来呢!”

众家人答应,又不敢多问,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只得在外伺候。宝珠上车回去,进房将此事述与紫云听,心里气极,倒反笑了一回。紫云道:“你以后处处要留神,不是当耍的!”

宝珠道:“这些庸才,又何足惧!”

紫云道:“不是这等讲,恶人有造祸之才,外边物议也是难听的。”

不题宝珠回家,再说刘、赵二人,睡到二更以后,家人又不敢进来,烛也灭了,一盏残灯,半明半暗。刘公子先醒,坐起身来,呆呆的想,不知在什么地方。又要撒尿,下床来摸夜壶,摸了半日,摸着赵璞一只靴,撒了一泡大黄尿,倒又上炕来坐下,心里模模糊糊,记不得在何处吃酒的。再看旁边有个人睡着,细细看了一会,再认不出谁来。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来了:“我今日用计赚小松儿的,被我弄上了手,这睡的是——是小松儿了。”

此时心里一喜,遂将赵璞急急抱住,口口声声:“我的人儿,我少爷乐得受不得了!”

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来。格外用力,赵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挂将下来。刘公子见寻不出门户,把住赵璞只管抖,又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倒把赵璞抖醒了,酒气上拥,嘴一张,一阵醃酱东西随口吐出来。刘公子正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却好对准吐了一脸,满满敬人一个皮杯,花花绿绿,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闻不下去。

刘公子把头两边摇,口里乱吐道:“这个丫头,了不得!倒了马桶了。”

此刻赵璞己醒,见人搂着他,骂道:“谁在少爷炕上!”

刘公子道:“你还假充少爷呢!你这作怪的丫头,我识破你了,你还敢强么?”

赵璞听见人口口声声叫丫头,心中大怒,道:“谁是丫头!你这王八蛋是谁?”

刘公子道:“你还赖呢,快些从我少爷,跟我回去做小!”

赵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在刘公子脸上,倒把手沾得湿搭搭的,闻了一闻道:“这王八羔子,好个臭脸蛋子!”

刘公子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就打起少爷来?我少爷想升官发财呢!”

赵璞急了,极力用手一推,刘公子不提防,一跤跌下炕来,坐在地下大骂。赵璞喊道:“我的人在那里呢?放这王八羔子在少爷炕上胡闹,快些替我打出去!”

众家人在外,听见主人叫唤,大家进来,见这两个好模样,忍不住好笑。将烛台点起,见地下坐着一个花脸,指手画脚,还在那里骂人。炕上一个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挂一片,也在那里乱骂。众家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站立一旁。赵璞道:“你们进来,还不把他磝出去!”

家人回道:“奴才们不敢。”

赵璞问道:“他究竟是谁?”

家人道:“姑老爷。”

赵璞道:“他又怎么来的?只怕未必真,你们细看看。”

刘公子道:“我少爷谁认不得?你装不认识,才好打我呢!你这怪丫头,不要支吾罢。”

家人道:“没有什么丫头,这是我们少爷。”

刘公子道:“那个少爷?”

家人道:“赵二少爷。”

刘公子道:“我不信!你们充他来吓我么?”

爬起来,向赵璞脸上一认,赵璞也在刘公子脸上细望,这副龌龊脸,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见两个眼睛在里头翻来翻去,二人不觉好笑起来,问家人道:“松大人呢?”

家人道:“一晚去了,说有正事,一会就来的。少爷吩咐不许进来,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爷叫,还不敢来呢。”

刘、赵二人说不出苦来,只有暗暗会意。家人送上水来,刘公子洗了脸。

赵璞见炕上糟踏得同毛厕一样,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开口。坐在炕边,将靴子取来一蹬,只听咕吱一声,套裤袜子都浸透了,一股骚气,冲得人都要呕了。赵璞恨道:“这是怎么的!糟了糕子了!”

家人上来,赶忙褪下,只见脚上湿淋淋的。

刘公子想了一想,不觉大笑。赵璞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我真被你坑死了!”

刘公子道:“我还怪你呢,是你的妙计!”

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来。家人同看会馆的借了一双靴袜,把赵璞换了。赵璞道:“谅来不得成,丢了这条肠子罢!”

刘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这个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见你!”

看表上已有两点多钟,二人只得上车回去。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知刘三公子可肯罢休,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