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要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冬天。那一年日本鬼子刚败了,百岁家在北京西面的山边上,穷得连指头顶大的地皮都没有,活不下去,只得跟妈妈冒着寒天大雪,到口外去找爹爹。百岁是个挺伶俐的孩子,脸方方正正的,两只大眼秀气得很。七岁那年,他爹曹老贵就逃到口外,一直没回家,只托人悄悄带回个口信,说是在下花园下煤窑。百岁的记性强,还记得爹爹胡子蓬蓬的,时常领他到野地去用马尾圈套雀子;又教他拿大顶,他竖不起来,爹爹就提着他的两只小脚帮忙。百岁记得最真的要算爹爹那支唢呐了。爹爹吹唢呐像桃树爷爷吹的一样绝,远近几十里,没有不知道他的。每逢到镇上赶集,见到爹爹的人老远就喊:“老贵,吹一口好不好?”爹爹准吹。吹得格外出奇的是“百鸟朝凤”,一支唢呐能变出各种各样的鸟啸,有百灵,有杜鹃,有白燕,有黄鹂……连站在高枝上唱着的鸟也要止住声,歪着头,侧着眼,听入了神。

就为这支唢呐,曹老贵才惹了祸。原来日本鬼子刚占领中国那年,曹老贵怄着一肚子气,有时一个人蹲在炕头上,弄弄唢呐,呜呜啦啦的,听不出是个什么调调儿。百岁跟他的小伙伴躲在窗外,偷偷听了几遭,百岁忽然懂了,隔着窗子叫起来:“爹呀,我知道你吹的什么啦。”

爹爹在屋里问:“你说我吹的什么?”

百岁说:“你是用唢呐讲话。”就单腿跳着,拍着巴掌念起来:“日本鬼,喝凉水,喝饱了肚子,挨枪子!”

起先曹老贵只是背着人吹,吹常了,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回竟在集上当着多少人吹起这几句话来。你想想,集上什么坏人没有?一传传到日本兵耳朵里,当场开了枪抓人。曹老贵连家都没敢回,从此逃到口外去,一晃眼就是七八年。

百岁母子动身那天,妈妈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走一会坐下,又走一会又坐下。

百岁说:“妈,你是不是走不动?我背你好不好?”

妈妈苦笑说:“傻孩子,别说儿话了,你怎能背得动我?你看那边来了辆大车,去说几句好话,看能不能让咱坐一段路?”

百岁一看,旁边一条岔路上果然来了辆骡车,上边满装着沙锅。赶车的是个粗眉毛的壮汉子,侧着身子坐在车辕上,粗声粗气吆着牲口。

百岁连忙跑到岔路口上,迎着骡子叫:“大叔!大叔!你是不是到城里卖沙锅去?”

赶车的勒住牲口,狠狠望了百岁一眼问:“你想坐车,是不是?”

百岁怯生生地说:“不是我想坐车,是我妈走不动了……”

赶车的把粗眉毛一皱说:“你妈走不动还不是想坐车?别那么转弯抹角的,大姑娘气。”便跳下车,拿鞭杆子敲敲他原先坐的车辕说:“坐上吧。”

百岁妈坐上车,赶车的把鞭子一摇,轰着牲口往前走了。

百岁心想,这个人实在好,脾气可怎么这样坏?好像肚子里装满了气,一碰就炸。一路上,百岁总想找话说,可是赶车的只告诉百岁他叫老边,再多就不大爱吭声。一听说百岁要到下花园去找爹爹,不知怎的,老边忽然来了活气,连连说:“去吧,去吧,下花园跟这边可不一样。”

百岁觉得纳闷,问道:“会不一样么?”

老边变得挺古怪,四下望望说:“呵!就是不一样,那边是解放区嘛。人家说那边的穷苦人都不愁吃,不愁穿,哪像咱们这边——”说到这儿,老边冷丁变了声,气愤愤地骂:“咱们这边可倒好,一天到晚净受那些王八兔子鳖蛋的气!人嘛,谁没有个头痛脑闷的,你稍微多躺一会,东家就在窗外踢着骡子骂:‘卧吧!卧吧!你就是会卧!我的草料也不是捡来的,白塞你的肚子!再卧明儿打死你吃你的肉!’”说着老边举起鞭杆子,朝着骡子没轻没重地打,一面骂:“你这个死杂种,吃人食,不说人话,打死你我连你的肉都不稀罕吃!”

骡子惊了,直着脖子,瞪着眼,往后直闪。老边攥紧缰绳,打得更凶。那骡子就挣着缰绳,乱踢蹶子。百岁妈着了慌,一滚滚下车去。这时骡子脱了缰,拖着大车横冲直撞,车轱轳正贴着百岁妈的头碾过去。百岁扑上去,从雪地上扶起妈妈来。再一望那辆骡车,百岁不觉哎呀了一声。骡子的前腿已经陷进大路旁边的雪窟窿里,摔倒了。大车也翻了过来,满车的沙锅摔得粉碎。

百岁赶紧跑过去,想帮着老边拉起骡子来。老边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腿断了!”就抱着胳臂蹲下去,皱着眉毛发起呆来。

百岁担心地问:“大叔啊,东家知道了你怎么办?”

老边忽地站起来:“怕什么,还要得了命?”又对百岁连连挥着手说:“去吧!去吧!你还站着等什么?前面就是车站,早到‘那边’心里早利索。”

百岁领着妈妈走到车站,心里老替老边担忧,不知他会落个什么结果。站上可巧停着列车,要往北开。百岁母子好歹买到两张去下花园的票,爬上车去。

百岁还是头一回坐火车,只听见耳朵旁的风呼呼响,真像飞一样。照这样子,一闭眼准到了。百岁想闭上眼试试看,一闭眼却迷糊过去了。睡了不知多久,听见妈妈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喊:“起来,孩子,是不是到啦?”

百岁睁开眼,懵里懵懂问:“妈呀,是到了下花园么?”

铁门外头站着个黑胖子兵,胳臂上套着条白箍,神气懒洋洋的。一听见百岁的话,转过眼来紧端量着,一面用又亲热又轻松的声调说:“下吧,下吧,已经到啦。”

百岁妈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大家背后骂做“白箍”的坏种,谁敢惹他?便牵着孩子躲躲闪闪下了车,想要溜走。

黑胖子兵一伸手抓住百岁的肩膀,还是那么懒洋洋地说:“打开行李。”

行李打开,黑胖子兵翻了翻,又摸百岁娘儿俩身上,一面摸,一面盘问。盘问完,把百岁一推,两只眼又转到旁人身上去。

百岁只想早一刻见到爹爹,急急捆着行李问:“妈,也不知煤窑离车站还有多远?”

黑胖子兵漫不经心接嘴说:“不远,不出五百里。”一回眼看见百岁妈那种吃惊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哈哈说:“怎么,远么?人家孟姜女万里寻夫,五百里又算什么?”说完,背起手,浪荡逍遥地走了。

百岁母子闹昏了,细一打听旁边的人,才知道这是青龙桥,不是下花园,车就开到这儿,再也不往前开了。百岁妈认为自己买的是下花园的票,赶紧掏给人家看。票是明明白白到青龙桥的。一问票价,旁边的人睁大眼说:“多少?到张家口也用不了这样多钱!”

百岁妈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腿一软,瘫到地上去。她腰里剩的盘缠不够吃几顿饭的,实指望一到地方能找到孩子他爹,可以有个着落,谁料想被丢到半路途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可怎么好?

当天晚上,百岁母子蜷曲在小栈房里,冻了一宿。第二天,母子俩问了问路,慢慢往前走,想要走到下花园去。又变了天,大雪片子密密点点地漫天飞舞。百岁妈昨天憋了股急火,牙肿了。今天顶着风雪走了几十里路,又冷又饿,只觉得头发晕,再也迈不动步。百岁着了慌,往前一望,迷迷茫茫的大雪里现出一座堡子,堡子外有间孤零零的小屋,隐在雪花里。百岁搀着妈妈慢慢挨到跟前,一看,不知是谁家秋收时候看场的小场房,门上挂着张破草帘子,里面有条土炕,罩满了灰尘。

百岁妈头一沾炕,便发起高烧来,一连几天起不来。

妈妈这一病,百岁的心悬了空。百岁的胆子不小,胆子大得很。过去在家里,三更半夜的,有时独自个溜到村边的桃树林子里去捉还没蜕壳的知了,捉回来分给他的小伙伴,也没害怕过。如今妈妈病倒在荒郊野外,黑夜听见风吹狼嗥,百岁却怕得睡不着觉,只盼天亮,只盼妈妈快好。妈妈可总不见好。百岁白天便拾柴禾,到堡子里向人要点烂土豆子,回来就着口破锅煮给妈妈吃。

堡子里有个老羊倌,也是流落的外乡人。见百岁母子可怜,走来说:“你们还往哪儿走啊?这里离解放区倒不远,也就是个十里二十里,到下花园可就远啦。隆冬数九的,你们又没钱,又有病,怎么走得到?依我看,孩子也有十四五了,不如找点零碎活干,也好混口饭吃,等开春天暖和了,再走也不晚。”

百岁妈流着泪答应了。过不几天,这个好心肠的老羊倌跟他东家说妥当,叫百岁天天帮着他去放羊。百岁妈刚一能爬起来,也替人家洗衣服,做针线,挣扎着赚点吃的。

百岁的东家姓齐,叫齐子仁,农民背后却都喊他做“齐善人”。齐家有两套院子:一套青堂瓦舍的,是正院;还有一个跨院,里面有羊圈、牲口棚,再就是老羊倌睡觉的下屋。百岁除了放羊,还得挑水扫院子,常到正院去,断不了碰见齐善人。

齐善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人,红光满面,两撇刷子似的黑胡子,模样儿挺体面。他住的那一排正屋简直是禁地,平时绝不许闲杂人进去。有一天清早晨,百岁在院里扫雪,东家奶奶掀着门帘喊媳妇去给她梳头,百岁从帘缝往里扫了一眼,望见堂屋的迎面墙上供着幅神像:赤红的脸,好威风。齐善人坐在一张方凳子上,盘着腿,闭着眼,正在打坐。百岁心想:“这供的是什么神呢?怎么好像戏台上出来的关公?”

百岁猜对了,正是关公。百岁没望见墙上还挂着张照片,云雾腾腾里,隐约现出一位天神来,骑着赤兔马,横着大刀。据齐善人千真万确地告诉人说:这是“关帝爷”显圣的日子,拿照相机对着天空拍了一下,洗出来就是这样,你看灵不灵?

百岁也常听人谈起齐善人的善行。人家说早先年齐善人在北京城发大财,洋钱票子堆成了山,每逢回一趟家,见到穷亲戚、苦朋友,就从腰里掏出票子一把一把送人。究竟齐善人的手腕有多大,银钱能像海样淌来淌去,谁也猜不透。不过风言风语还是有的,说是齐善人专门勾结当地的警察,造假票子。这话也不一定可靠。一个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岂不是活活糟蹋人么?

到今天,齐善人的心肠还是出名的软,看见谁家没有吃的,就会赶着说:“你看你!我家里有的是粮食,又不是外人,去拿去呀,客气什么?”

拿了可得还,一斗要还一斗三。百岁亲眼看见个孤老头子还不了齐善人的债,三九天被逼着脱下身上的旧棉袍子,摔给齐善人顶了账。第二天,那孤老头子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冷炕上,肚皮是瘪的,一点食也没有。

百岁寒了心,一闭眼,就看见孤老头子死的那个凄惨样子。妈妈见百岁整天站在风地里放羊,手皴的起了鳞,脚后跟裂了好几道血口子,常常摸着儿子的手掉泪说:“这不是咱久待的地方啊。”一开春,雪化了。母子俩商量商量,百岁就去找东家算帐,想往北走。

齐善人听说百岁要往北走,大惊小怪说:“哎呀呀,你的胆子有多大,敢去摸阎王爷的鼻子,北边是什么地区,你不知道?要不看你小,判你个^**的罪名,也不冤枉。不过你也不用害怕,只要在我这里好好放羊,官府问起来,我会替你遮掩。往后放羊,也得多加小心。这些日子挺不太平,八路军常从北边蹿过来,打家劫舍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记住没有?”

这一篇话说得百岁半信半疑。

齐善人素来是古道热肠,看见地面不太平,便在堡子里敛钱买枪,还招了帮游手好闲的人,好酒好肉养着,保护地面。每隔十天半月,齐善人就要骑上快马,带着几个人,进城去会“白箍”的头目,谁也摸不清是商量什么军机大事。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这儿抢,那儿夺,闹得鸡狗不宁。天天太阳一落山,堡子便关上门,庄稼人也被赶着去守门。堡子外头孤零零地只丢下百岁娘儿俩。小场房也没有门,到黑夜,母子两个挡上几捆秫秸,拿棍横别着,再压上几块大石头,好歹能挡住狼罢。百岁那个年纪,正贪睡,倒下就打呼噜。妈妈胆颤心惊的,一星半点声音就惊醒,一夜一夜睡不安稳。

有一晚上刚交半夜,百岁妈惊惊惶惶把儿子摇晃醒,悄悄说:“你听!你听!”

百岁骨碌地坐起来。门外呼呼刮着大东风,吹得漫山漫野的庄稼唰唰一片声响。远处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又响了一阵。妈妈小声说:“你听!准是八路军又过来抢了。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呀!”

百岁听了听,悄悄问道:“妈,不是说解放区好嘛,怎么还会有坏人过来行抢?”

妈妈说:“你问我,叫我问谁呢?别总是那个老毛病,寻根问底的,追得人心慌。”

百岁不再问。娘儿俩坐在黑影里,又听了一会,光是风摇着小屋,呼呼乱叫,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百岁直打呵欠,妈妈拍着土炕说:“睡吧。别熬坏了,明儿还得放羊去。”

百岁才要躺下,恍惚听见外头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又像是风吹树叶子响。正在惊疑不定,有只手拉着挡门的秫秸,哗啦哗啦响,接着有人柔声柔气喊:“老乡!老乡!开门!”

百岁妈慌得应道:“里边没有人。”

外头嗤嗤笑起来:“没有人,你是个鬼不成?不用怕,老乡,咱们是过路的,嗓子干,顺便找口水喝。”

里头还是不开门,外头就骂起来:“你不让进去,是不是?狗娘养的,给他撞开!”就有几个人撞那秫秸。百岁母子赶紧跳下炕,拿肩膀抗着。秫秸倒了,把百岁母子捣到炕角落里。

百岁挣扎着推开秫秸,看见屋里两道手电筒的白光乱晃。只听见喊:“点灯!点灯!”就有人划了根火柴,伸手去点灶头上的小洋油灯。火柴影里现出张怪怕人的脸,抹着很厚的锅灰。借着灯亮,百岁再一望旁边的人,吓了一大跳。那人胖胖的,脸上也抹得浑儿花的,嘴巴上还戴着挺长挺长的红胡子,活像戏台上的二花脸。一开腔,百岁听出刚才在门外说话的就是他。也怪,怎么这个人的音调模样,仿佛曾经见过似的?

红胡子端着枪,朝百岁母子喝道:“钱藏在哪儿?快拿出来,别费事!”

百岁妈哆嗦着说:“你瞧瞧这个破屋……连张炕席都没有……哪来的钱?”

红胡子往前逼了一步喝呼说:“你不说,呃?”朝背后站的黑脸汉子一摆头说:“给我搜!”

黑脸汉子翻柴火,揭锅,破缸底有点腌柳树叶,也泼翻了。红胡子跳上炕,拿枪挑开烂棉被,露出一口袋粮食。这是百岁妈从冬里到春里,一针一线劳劳碌碌积攒下的一点吃食,就靠着这个活命。黑夜睡觉,拿着当枕头使。红胡子见搜不到钱,捞点粮食也好,省得空着手走。拖着粮食口袋要下炕。

百岁妈急忙爬上去拦住说:“老总,你抬抬手,给留下这点吃的吧!权当积阴积德,赏给我们娘儿俩一口饭……”

百岁忽地站起身,使劲一拉妈妈的胳臂说:“你讲这些有什么用?拿就让他拿去,权当叫狼叼去了。”

红胡子一下子站住,慢慢松了拖粮食口袋的手,朝下直对着百岁,咬着牙慢慢冷笑说:“小——猴——崽——子,你——倒——乖!”说着两手飕地倒抡起枪,朝着百岁就是一枪托子,把百岁打了个踉跄。   百岁的膀子滴着血,不哭,也不叫,微微仰着脸,气虎虎地斜瞅着红胡子,眼睛里闪着蓝火。

红胡子抡起枪又要打第二下,黑脸汉子小声喊:“堡子里有动静,快走吧!”

红胡子骂道:“小兔崽子,把脑袋先寄存在你肩膀上,下回不给你揪下来才怪呢!”便跳下炕,扛起粮食,一脚刚跨到门外,又回过头说:“告诉你,我们是八路军,没吃的来借粮食。你要敢张扬出去,哼!”说着举起枪恶狠狠地比了比,一掀草帘子跳到黑地里,跑了。

原来堡子里守夜的庄稼人听见了风吹草动,纷纷上了墙,像赶狼似的吆呼着,才把红胡子轰走。

齐善人听说百岁家遭了抢,急得什么似的,赶忙派人送来两碗米,传话说:“本来想多周济点,偏赶上青黄不接,粮食也紧,就能拿出这点,还不还都不要紧。”还替百岁妈出主意说:“地里野菜正多,手脚勤快点,先挖些吃。到秋里,粮食下来了,要借十斗八斗也有。”

百岁妈感激得差点流了泪。从此晴天好日,百岁妈就拐着篮子去挖野菜,回来择一择,煮着吃。百岁上山放羊,也往回带野菜。有一天傍晚,百岁回到小场房里,看见妈妈躺在炕上,直哼哼。百岁有点焦急,妈妈苦笑说:“你睡你的吧,我是熬虚了。三日两头不自在,别的也不怎么的。”第二天早晨,百岁一看,吓得几乎叫起来。妈妈的头肿得有斗大,胳臂肿得有水桶粗,完全不像原样了。

百岁这一惊,飞跑着去把老羊倌找来。老羊倌看见病人那个样子,愣了愣说:“哎呀!准是吃了长虫咬过的野菜,中了毒。快到镇上去买服解毒药吃,还有救。”

百岁立刻就跑着去找齐善人借药钱。进了正院,也忘记忌讳,一直要往屋里闯。东家奶奶急急忙忙迎出来,掀了百岁一把骂:“小促寿的,你要作死啊!急头赖脸做什么?”

百岁喘得透不出气,说:“我妈……病了……头……这么大……”张着两手比了比头。

东家奶奶拿袄袖掩着嘴笑起来:“头那么大,那不成了大头怪啦?话一到你嘴里,蚊子也会变成老鹰,连个影都没有。”

百岁喘着说:“妈是病啦……求东家……借点药钱。”

东家奶奶一扭脸说:“借钱的事,我可不敢做主,等你东家打完坐,你去问他吧。”

百岁等不及,又要往屋里闯。

东家奶奶朝百岁脸上狠狠戳了一指头骂:“你的眼长到哪儿去啦,到处瞎闯。你东家正打坐,惊了他的神,你担得起?快给我滚!再不滚,看我打你!”说着从窗台上捞起根棒棰,赶着百岁就打。

百岁抹着泪跑回家去。老羊倌听说借不到钱,气得把脚一跺,想骂,又咽回去,说了句:“不要紧,我去想法。”转身走了。

百岁妈仰着脸躺在炕上,吃力地喘着,也不能翻身。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百岁爬到妈妈跟前,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上,听见妈妈在嗓子里咕哝说:“孩子呀……你妈不能带你去找爹爹了!妈要死了……妈舍不得你呀!”

百岁喊:“妈!我也舍不得你,你可不能死!”

百岁妈的眼肿成两条细缝,渗出点泪,又咕哝说:“妈也顾不上管你了!妈一死撇下你一个人……叫你靠谁呀?”说到这儿,她的脸发了青,气也喘不出来。她的胸口已经肿了。

百岁哭着叫:“妈!妈!”

妈妈又挣着力气说:“妈不愿意死——不愿意死呀!”就闭上嘴。百岁再哭着叫,也不应声了。

老羊倌东挪西借,凑到点钱,亲自跑到镇上买回药来,想往病人嗓子里灌,早撬不开牙关了。

妈一死,百岁伏在妈妈躺过的地方,脸埋在胳臂里,只是哭。哭完了,睡;睡醒了又哭——哭得昏昏迷迷的,一连几天不动地方。老羊倌见这孩子实在可怜,千劝万劝,才劝得百岁搬到齐家那个跨院的下屋,跟老羊倌一起住。

从此百岁变了。原先百岁欢天喜地的,不大懂得忧愁。一上山,老爱掏兔子窝,摘山枣。羊群里有只骟过的山羊,长得特别肥壮。两只大犄角弯在头上,看见人就摆出要撞的样子。百岁才不怕呢,动不动骑到羊身上,手扳着羊犄角,绕着圈跑。可是现在百岁既不爱玩,也不爱笑,老是闷闷的,像个成年人一样严肃。本来寡言寡语的老羊倌,倒要搜寻些闲话逗着百岁说:“百岁,跳上那只大骟羊,玩一套猴儿跑羊吧。再不骑,想骑也骑不着了。”

百岁问:“要杀它么?”

老羊倌说:“要献给山神爷了。东家说,今天山神爷管狼管得严,一只羊也没伤害,打算挑最肥的羊供神。”

那只大骟羊正仰着脖子咬野榆树叶吃,忽然回过头,怪温柔地望着老羊倌。

老羊倌叹口气说:“嗐!你看我,我也救不了你。人家养活你,就是为的要吃你呀!”又握着自己的瘦手腕子说:“我年轻时候,你没见,那才壮呢。这些年,肉叫人一点一点吃光,剩下这把瘦骨头,熬汤都熬不出油水了。”

头一枝山菊花裂了嘴,秋天的信儿透出来了。一个下露的夜晚,百岁牵着大骟羊,老羊倌提着篮子,两人替东家去给山神爷献供。山神庙盖在一座山尖上。老羊倌在神桌上点起小油灯,摆好上供的馒头,百岁就撒开羊,让羊吃草。照旧的说法,围着小庙吃一圈草,羊就算献给山神爷了。

露水重,满山的野草湿漉漉的,飘散着一股带点乡土气味的青气。百岁的心一阵痛,他想念母亲,想念着家乡。百岁并不想回家去,他想往前走,去找爹爹。爹爹是他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人了。百岁想爹想得入了神,每天都不止一次地找到爹爹,法儿都是离奇古怪的。他会一跺脚钻进土里,借着“土遁”溜走,一会把地皮一顶,恰好就是爹爹住的屋子。百岁又会翻斤斗,一个斤斗翻进云彩里,骑着流星走了。走到哪儿去呢?不用说是到爹爹的身边。不管百岁用什么法儿走,每回走前他总要给齐善人点厉害瞧瞧。最厉害的手段是拔齐善人的胡子。百岁能把齐善人那刷子似的黑胡子一根一根往下挦,挦的溜光——再叫你装神!

如今百岁立在山尖上。四围是黑茫茫的夜晚,他又在心里细心细意挦齐善人的胡子了。猛然间,山背后一个堡子里响了枪,零零碎碎的,像爆豆。

老羊倌正蹲在山神庙里打瞌睡,听见枪声,一口吹灭神灯,摸出庙门问:“百岁!哪儿响枪?”

百岁在小庙背后答应说:“是山下。你看,怎么灯笼火把的,像过正月十五一样?”枪不响了。山上果真出现几十支火把,乱摇乱晃。有十几支火把飘上山来,听得见一片闹嚷嚷的人声。

百岁说:“是赶狼吧?”急忙牵住羊。

老羊倌小声喊:“别出声!”把百岁按到地上,两个人瞪大眼望着那一片摇晃的火把。忽然间,半山腰的橡树棵子有了动静,接着哗啦哗啦一阵乱响。

百岁悄悄说:“你听,这不是狼?”

老羊倌还没来得及答言,半山腰忽然有个惊惊惶惶的声音,喘着骂:“快!快!你娘怎么把你做的……没给你安上腿?”

百岁一听,心都定住了。这是谁的声音啊?难道会是那个人么?百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嘶哑着低声喊:“快翻山梁!翻过去……就往桦树林子里钻……”橡树棵子又响了一阵,响声远了,听不见了。

十几支火把紧跟着追上山来。火把照得满山通红,擎火把的都是年轻轻的农民,另一只手提着枪,也有拿着镐的,大呼小叫地嚷嚷着。他们一发现这一老一小两个羊倌,平时又面熟,就问:“你们看见有人跑过去没有?”

百岁抢着说:“才往桦树林子里钻啦——那是些什么人?”

一个头上络着羊肚子手巾的农民说:“八路军?,还能是什么人?这些家伙,抢来抢去,抢到咱们堡子,给他一打一追,就乱了群——原来是草扎的,吓唬家雀的玩意儿。”

百岁问道:“你准知道是八路军么?”

那个农民说:“他自己报的字号,还有错。”

百岁还想说什么,老羊倌赶紧暗地里踢了他一脚,不让他说。那群农民爬上山梁,火把举到头顶上,望望那片又深又黑的桦树林子,不再追了。有人摘了几个又酸又涩的野梨吃,解解渴,然后大家摇着火把下山去了。

老羊倌埋怨百岁说:“你这个孩子,肚子里一点藏不住话,什么都想往外冒。”

百岁撒开羊,让它继续围着小庙吃草,一面问道:“刚才你听没听见草棵子里有人说话?”

老羊倌说:“我又不聋,你当是就你长了耳朵。”

“你听出那是谁?”

“我听不出。”

“我听的真真亮亮的,要不是齐善人才怪呢。”老羊倌没言声。百岁又说:“咱们东家怎么鬼鬼祟祟的,几时又干起八路军来啦?”

老羊倌冷丁气愤愤地骂:“什么八路军,明明是假装的,你还不懂?这个老王八蛋,怪不得经常进城去,原来是去勾结‘白箍’干着男盗女娼的事,有意糟蹋八路军的名声。我说呢,打日本鬼子那工夫,咱也不是没见过八路军。挺仁义的,不是土匪呀。”

百岁好像大梦刚醒说:“照你这样说,抢我们家的,也是这伙人了。”

老羊倌哼了一声说:“那还用问?”

百岁气得叫:“我告他去!”

老羊倌又变得平平静静说:“傻孩子,你到哪儿告去?不但不能告,今儿晚间的事,对谁也不准漏一句。一漏口风,咱们两个人别想活命啦。你还年轻,不懂得世道多难啊!要记着,有话放在肚子里,千万别乱说,反正也烂不了。”说到这儿,老羊倌打了个哆嗦,又望望天上的星星说:“哎呀,大半夜了,好凉!咱们也该回去啦。”

两个人拾掇拾掇上供的东西,牵着大骟羊,冒着露水摸回堡子去。刚叫开堡子门,一个打更的农民提着纸灯笼迎上来,照了照说:“给山神爷献羊去啦?好肥的羊,正好宰了,犒劳犒劳城里来的当兵的。这伙人黑灯瞎火地赶来,不知在哪儿跟八路军干了一仗,还抓了个活的来,你看多稀罕!”

百岁在黑影里瘪了瘪嘴。抓了个活的来——抓个鬼!还不知是谁家冒牌的假八路,冤家路窄,掉在网里,这倒有热闹好看。百岁嘴乖,故意问:“是抓了个活的来么?我还没见过八路军呢。什么模样?不会像咱们东家那么体面吧?”

打更的农民嗤地笑了,用手遮着嘴,悄悄对老羊倌说:“你们东家今儿晚间可体面透了,也不知在哪儿滚的,浑身是泥,脸也破了,刚才一进堡子就发脾气。听说是带着人打土匪去啦,我看哪,敢情是叫人倒打了一耙……这会子跑回家去款待客人去了。”

百岁跟老羊倌摸着黑往回走,一路上碰见好几个当兵的,都是“白箍”,喝得醉醺醺的,满口说着下流话。当街横七竖八停着些大车,上面的东西堆得老高,黑地里,也看不清是些什么,反正是在什么地方抢来的。

齐善人家像办喜事一样,大门敞着,正院飘出一阵一阵的笑声。百岁朝院里探了探头,望见上房点得明灯蜡烛的,人影晃来晃去;厨房里擀面杖响,菜刀也响。东家奶奶唠唠叨叨的不知在抱怨儿媳妇什么。

百岁牵着羊刚一迈进跨院,冷不防有人喝了一声:“哪一个?”

老羊倌慌忙应道:“我一个。”

对面骂道:“你一个鬼!我看你是掉了魂,连话都不会说啦。”

百岁偷眼一看,牲口棚上挂着盏马灯,摇摇晃晃的。对面那人恰好站在灯影里,长得黑黑的,胖胖的,走来走去,带着股懒洋洋的神气,好像什么事对他都乏味得很。百岁的心一下子提到口腔,吃惊地想:“这不是青龙桥那个黑胖子兵么?怎么到这儿来啦?”认出黑胖子兵,百岁心里立刻又跳出另一个影子来:满脸锅灰,嘴上戴着红胡子,抡起枪把子朝他就打——不也正是这个家伙么?怪不得那晚上觉得红胡子的形影声调有点熟呢。

牲口棚的柱子上绑着个壮汉子——该是那个活捉的假八路军了。百岁怕黑胖子兵认出他来,背着脸,把大骟羊拴到一根木橛子上,悄悄瞟了那个假八路军一眼,也没十分在意。走两步,忍不住回过身来又望了那人一眼。刚巧那人睁开眼,皱着粗眉毛,也朝黑影里瞪着他。百岁不觉惊得倒退了一步。

这当儿,东家奶奶把头伸进跨院喊:“老羊倌,是你们回来啦?家里有客,快把祭神的羊宰了,先割下块鲜肉来,好敬客。”又骂:“小死羊倌!你钻到耗子洞里去啦?光贪玩。还不给我滚过来,帮着烫酒。”

百岁连忙跑过去,从厨房里端出盆木炭火,搁到屋檐底下,趴在地上用嘴吹火,火上便烫着几壶酒。他的心乱糟糟的,紧自扑腾。今儿黑间真有鬼,净出怪事。碰上黑胖子兵,还不稀奇。这种人原本属狗的,哪里有屎往哪里奔。可那个绑在牲口棚前的,不明明是那个叫老边的赶车的么?怎么会落到这儿来?莫非说他也像齐善人和黑胖子兵一样坏,假装八路军,到处行抢?该不会吧。人家是个刚强人,走得正,坐得稳,大天白日见得人。也许那天翻了沙锅车,他跟东家怄气,一横心跑到解放区,果真当上了八路军?

百岁正自思疑,齐善人在上房叫:“拿酒来!”

百岁应了一声,拿着壶酒送进上房去。百岁还是头一遭走进这块禁地,看见在关帝像下,齐善人正陪着几个“白箍”军官吃酒。齐善人早洗了脸,穿得整整齐齐的,两撇刷子似的胡子梳的黑亮,可惜脸上划了好几道血痕子,挺不雅观。

百岁转身往外走时,听见齐善人对上首一个军官说:“来,兄弟我再敬你一盅。你今天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应该连喝三盅。”

那个军官说:“好,好,我再喝你这一盅……其实呀,我今天带着人到匪区去,无非扰乱一下,探探虚实,不想碰见一伙土八路,一打就跑,剩下一个做掩护,叫我们绕上去活捉了,真像探囊取物一样。”

齐善人问:“捉个活的该有赏吧?”

那军官说:“赏是有的,要紧的是回去一砍,把脑袋挂在城门口,镇压镇压老百姓,倒有点意思。”

百岁立在门外黑地里,听到这儿,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能把齐善人和那军官砸成烂泥。百岁还不十分清楚八路军究竟是干什么的,既然像老边那样好人都当八路军,八路军必然是好样的。他不能让人砍老边的头,他得救他。这个主意猛一冒出来,百岁自己都有点吃惊;既然冒出来,这主意便一口叮住百岁的心,拔都拔不掉。炭火上还坐着另外几壶酒,沸了,窜到红火炭上,嘶嘶一阵乱响。

东家奶奶在厨房里骂:“小死羊倌!整天偷懒耍滑的,天塌了也不管。”

百岁赶紧跑上去把酒壶挪到火边上,一面说:“我给掌柜的送酒去来。”

东家奶奶隔着窗骂:“你不用瞎说八道的,准是困了打瞌睡。快去看看羊宰了没有?人家紧等着剁饺子馅呢。”

不用百岁去,老羊倌早托着一大块从羊后腿割下的嫩肉,送到厨房来,一边说:“有多余的酒菜没有?让看差的那个老总喝点吧,正骂呢。说是深更半夜的,露水又凉,连口酒都不给喝,骂咱们不讲交情。”

东家奶奶忙说:“可真是,我怎么就忘了。你去请他到厨房里暖和暖和吧,也好吃点东西。”

百岁在院里抢着说:“大叔,你来烫酒,我叫他去。”说着便往跨院走。走到跨院门口,又停住脚,那颗心就像敲鼓似的,咚咚直蹦。百岁只想要救老边,正愁没法。要能调开黑胖子兵,就好办了。

马灯的油剩的不多,灯苗忽闪忽闪的,老不稳。老边仰着脸,望着天,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黑胖子兵变得很不耐烦,用枪把子捣着地,骂骂咧咧的,抱怨别人都睡死了,不来换班。

百岁壮一壮胆子,走上去说:“老总,你不饿呀?到那边去喝两盅吧。”

说话的当儿,百岁老是背灯站着,怕黑胖子兵看清他的脸。黑胖子兵且不答话,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在百岁身上滚来滚去。百岁觉得,这家伙已经认出他来了,一时间好像脖子里叫人塞了一把毛毛虫的毛,浑身都不自在。幸亏这孩子心里灵透,装得好像一点不认识黑胖子兵的样子,又催促说:“去喝两盅吧,老总,东家奶奶请你呢。”

黑胖子兵哼了一声,背起枪,跟着百岁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自言自语说:“不去啦。”

百岁急得问:“怎么又不去啦?”

黑胖子兵说:“我去了,谁看俘虏?”   百岁说:“怕什么?我替你看。”

黑胖子兵冷笑一声说:“你替我看?我就是怕你这个小猴崽子把他放走。”

百岁仿佛兜头挨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

黑胖子兵斜瞪了百岁一眼骂:“小兔崽子!不用在我面前耍歪掉猴的,我早看透你是哪流货啦。”

百岁委委屈屈说:“人家好意请你喝酒,你倒多心。”

黑胖子兵说:“好意怎么不把酒端过来,偏叫我去?”

百岁忙问:“那么给你端过来好不好?”

黑胖子兵懒声懒气说:“敢情好。”

百岁便装出一股殷勤劲儿,先从下屋里搬出一张小炕桌,一条小板凳,安到牲口棚前,转身又去端酒端菜。黑胖子兵闻见酒菜味道,馋得直流口水,还装出胃口不佳的模样,勉勉强强坐到小桌旁边,拿筷子扒拉菜,自言自语骂:“这是猪食啊,也好意思拿给人吃。”然后懒洋洋地吃喝起来。

百岁面对牲口棚站着,不知怎么办好,拿眼直瞟老边,又朝黑胖子兵呶嘴儿。老边早认出百岁来,见百岁这种神气,他猜透他的心意,就朝牲口槽旁边歪了歪嘴。百岁顺着老边的嘴一看,原来有一面筛子靠在牲口槽旁边,还有一把铁锨,想是有人新起了圈里的粪,顺手丢在那儿的。

百岁想往前蹭,黑胖子兵猛抬起头说:“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还不给我滚远点!”一面拿起枪,用刺刀对着百岁的胸膛比了比,又把枪往身边挪了挪,靠在小桌上。

百岁嘻着嘴说:“我怕你要酒要菜的,没人在跟前,不方便。”

黑胖子兵啧啧着舌头说:“听你的小嘴,有多甜!我担当不起,快走开,别围着我转,惹我讨厌。”

百岁弄得没法,只好走回隔院去。去了不久,又拿着壶酒跑回来,往小桌上一放说:“喝吧。酒有的是,不够我再给你添。”说着,也不望那个黑胖子兵,一直走到牲口槽前,咕咕哝哝说:“什么时候了,也不添草!喂不饱,明天牲口怎么干活?”便绕到黑胖子兵背后,伸手去抓那把铁锨。可是百岁的心又慌又乱,手又发颤,一把没抓住,铁锨倒了,当啷一声,百岁的心都要震裂了。

黑胖子兵惊得一回头,瞪着眼叫:“你弄什么玄虚?想找死么?”

百岁说:“我喂牲口……”赶紧拿起筛子,从地上胡乱撮起堆新铡的草,左右摇着筛,倒进槽里,又用手拌着草,眼睛却慌慌张张地瞟着老边。

老边闪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百岁的胆量又回来了。百岁蹲下身子,又去撮第二筛子草,手却悄悄地去摸铁锨。铁锨摸到手,百岁抓紧,一踊身子跳起来,横着锨刃抡过去。就在这要命的一刻,黑胖子兵听见动静,转身要站起来,锨刃恰好砍到他的头上,咕咚一声跌到地上。百岁跳上去,又砍了几锨,丢下锨就去解老边的绑。可是百岁的手再也不听使唤,紧自颤颤,左解右解也解不开。

老边低声喊:“快!用刺刀。”

百岁抓过刺刀,三下两下割断绳子,两个人刚要往外跑,只听见齐善人在正院高声问:“那院不是还有位弟兄看俘虏么?辛辛苦苦的,该给人家弄口酒喝……喂,送去啦?好,好……”听声音,齐善人正朝这院走来。

百岁慌了神,拖着老边要往牲口棚里躲。老边摆摆手,上去把马灯的芯子使力往下一捻,灯灭了,全院变得黑洞洞的。

齐善人走进跨院,又高声说:“怎么也不点个亮?黑灯瞎火的,上厕所多不方便。”

百岁应声说:“灯里没有油,刚灭了。”

齐善人说:“你是死人!没有油,你不会添?”又用关切的口气问:“不是弄酒过来了么?怎么不给人喝?”

黑地里,有个人影坐在小桌前,怀里抱着枪,不住嘴地吃着东西,一面回答说:“这不是喝嘛。”

齐善人嘴里喷着酒气,笑起来说:“看看!我们家有多大方!请人喝酒,连灯都舍不得点。”

那黑影就说:“不要紧,反正喝不到鼻子里去。”   齐善人转身要走,忽然发觉什么,觑着眼凑到牲口棚跟前望了望,大声问道:“那个土匪呢?”

那黑影轻轻一笑说:“在这儿。我正当板凳坐着呢,还跑得了他?”

齐善人松心地笑了,吩咐百岁说:“点起灯来,别那么小气。酒不够,到厨房去拿。人家是客,要好好待着。在大户人家里做营生,也该懂点礼数,别像块木头骨碌似的,光会吃饭。”一头教训,一头背过身去,没等迈步,黑影飕地站起来,一刺刀扎进齐善人的后心……

百岁路熟,领着老边穿来穿去,绕到堡子的一头,爬上堡子墙去。这一带的墙最矮,墙上又横生着几棵小榆树,有个抓手,容易往下跳。

老边要跳墙了,忽然弯下腰,一把抱住百岁说:“好孩子!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直到这工夫,百岁才想到他自己。

他才想到自己,可又好像老早就想到,就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走。”

百岁就跟着老边一起跳墙走了。

百岁跟着老边投到解放区去。老边正像百岁猜测的那样,自从那天翻了车,跟东家大闹一场,赌气不干了,到解放区当上游击队。百岁却万万猜测不到,老边早就在家乡暗地里闯革命,于今是一支游击队的副小队长。那天国民党军队过境抢劫,游击队无意中遭遇上,打了一阵,看看“白箍”人多势众,游击队的小队长带着人先撤,老边掩护,一时措手不及落到敌人手里去。

可巧百岁救了他。老边把百岁领到游击队去,大家见这孩子又机灵、又勇敢,都爱,争着说:“别走啦,小家伙,跟我们一起打游击吧。”

百岁红着脸一笑,不知怎么回答好。百岁喜欢这些同志,一个个热呼呼的,实在是好。百岁也眼馋人家有枪。他要能领到一支,往肩膀上一背,气有多壮!要是碰上齐善人那类坏蛋,干脆请他吃个黑枣,才不受那个窝囊气呢。可是百岁还是想去找爹爹。他离乡背井的,妈妈磨难死了,自己受尽了苦楚,还不是为的爹爹?要能把心割做两半,一半留在游击队,一半飞到爹爹那儿去,那才好呢。可惜不能。

老边看透这孩子的心,问道:“你爹还在下花园么?”

百岁说:“我想是在。”

老边说:“那好,过两天咱们转移,离下花园一近,你还是去找你爹好啦。”

不曾想当夜,百岁正睡着,老边就把他摇醒说:“起来,马上转移。”

天刮着大风,东边天上一闪一闪地滚着响雷。百岁插在游击队里,跟着老边急急地走,心里算计着,照这样,明后天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百岁忍不住拉拉老边的后袄襟问:“明天我能去找我爹么?”

老边却像没听见,根本不答腔。走了不远才说:“上来!”

百岁走上去,跟老边并排走着。老边忽然一把握住百岁的手,握得紧紧的,哑着嗓子说:“你不能去找你爹了。”

百岁急得问道:“为什么?”

老边压下一口怒气说:“国民党仗着美国的势力发动了内战,已经占了下花园了。”

百岁的心一凉,身子一软,脚步也慢了。

老边粗声问:“你跟不上么?”

百岁把腰一挺说:“跟得上。”

老边大声说:“跟得上就走吧!有那些卖身投靠的王八蛋们在一天,你就别想能见到你爹啦。”

百岁的心火辣辣的,举起手抹了抹脸。他的脸上沾着泪。这是火热的仇恨激起的浪花。百岁不再说第二句话,紧跟在老边背后,顶着满天的风雷,顶着黑夜,一直往前走去……

……百岁走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出入在长城线上,从游击队走到野战军,从黑夜终于走到四处响起大进攻号角的黎明。到一九四八年冬天,正当华北的国民党匪军被打击、被歼灭、满地像断了根的枯蓬似的乱滚乱转的时候,百岁所属的那支部队解放了下花园。

这时,八路军早已改叫解放军,百岁在一个连队当通讯员,连长就是老边。两年多来,百岁已经长成人了。脸红喷喷的,两只眼睛又灵透,又秀气,模样儿俊得很。可是,只要你看看他那两条圆滚滚的小腿,你就会知道他曾经走过多远的路啊。只要你看看他那支枪口吃子弹很深的小马枪,你就会知道他前后经历过多少次战斗啊。他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他可是个经过千锤百炼、不折不扣的战士了。爹爹的影子有时会在他心里一闪,好像云彩的影子掠过地面,一飘也就过去了。不过也怪,自从部队逼近下花园,百岁忽然翻肠搅肚地想念起爹爹来了。

边连长最懂得百岁的心情,也不用百岁要求,先给了他半天假,叫他去看爹爹。可怜的孩子啊,那样一颗单纯善良的心,竟磨得疙疙瘩瘩的,还要给他划上多少创伤啊!百岁在煤矿上竟扑了个空,没找到爹爹。人家告诉他说,他爹老了,不能下煤窑背煤了,头几个月离开矿山,不知飘流到哪儿去了。一个老人家,好像冬天挂在树枝上的干树叶,风一吹就会落的,说不定已经死了。百岁悄悄躲到没人看见的后墙根,落了几滴泪,听见边连长喊他,赶紧用手背擦擦泪,又去送信去了。

百岁送的是个又紧急又激动人心的消息:队伍要立刻出发,往南去包围北京。整个队伍一时腾起长江大浪似的欢乐。百岁从心上擦掉他个人的痛苦,也卷进这种欢乐里,气昂昂地往南开去。

百岁还是头一回到下花园,奇怪,一走却有点舍不得。常常会有这种心情:一个地方,只要你在战斗里洒过你的血,流过你的汗,这地方就像你亲自动手造起来似的,对你便特别亲。走了,你会舍不得;走远了,你还会想呢。部队穿过下花园的街道,百岁望着街两旁欢送的人群,心里热呼呼的,鼻子直发酸。老乡们也是亲,满街都摆着茶桌子,一路让你喝茶。有个白发老奶奶?着一篮子熟鸡蛋,把队伍都插乱了,拦住战士们硬往你口袋里塞鸡蛋。战士们不要,老奶奶气得直叨咕:“我又不是偷来的,吃一个还能连累你!”

看看走到街尽头,人堆里有个摆烟摊的老大爷,花白胡子蓬蓬着,脸上的皱纹里积着黑煤灰,对着战士紧嚷:“抽烟哪!抽烟哪!请抽烟哪!”有个战士问多少钱一包,那老大爷呵呵大笑说:“你问价钱做什么?想买我还不一定卖呢。爱抽只管抽,由我请客。”战士们都不抽,那老大爷急得高声说:“瞧你们这些同志,怎么像个大姑娘,一点不开通?”旁边有人告诉他,也许同志们都不抽烟,不如吹一段给同志们听吧。那老大爷当真从烟摊上拿起支唢呐,使出全副本领吹起来。先吹一段“破阵子”,又吹一段“将军令”……

百岁老远望见这个老大爷,心里一动。走到跟前细瞅了瞅,一点不像他记忆里的爹爹的模样,自己都觉得自己想得太可笑。百岁已经走过去,可还是疑疑惑惑地放不下心。他从队伍里闪出来,又返回去直盯着那个老大爷瞧。

那老大爷见百岁这样看他,便对百岁弯着腰,鼓足力气,摇着身子,吹得更欢,脸都憋得发紫。老人那带点孩子气的眼神,唢呐里吹出的那种俏皮音调,使百岁记起一点遥远的孩子时候的东西。百岁明白,这不会是他爹爹,只是不问清楚,又总不放心。

百岁就说:“老大爷,借个光,我向你打听个人。”

老大爷从嘴里拿出唢呐,累得喘吁吁的,摇头晃脑地说:“有名便知,无名不晓,但不知你打听的哪一家?”

围着的人都笑了。也有人说:“你今儿怎么回事?见了解放军,都乐疯了。”

百岁却不笑,又问:“听你的口音是关南人吧?你认不认识原先煤矿上有个姓曹的?也是关南人。”

老大爷搓搓胡子,笑着说:“天下姓曹的有的是,有个名没有?”

百岁说:“他叫曹老贵。”

老大爷打了个愣闪,上上下下端量着百岁。

旁边有人笑起来:“你算打听对地方了——他就是曹老贵呀。”

百岁一听,惊得瞪大了眼。他本来疑心这是他爹,一旦弄清楚这真是他爹,他还是不能不吃惊。百岁朝前走了一步,正正经经敬了个礼,一面叫:“爹!你还认识我么?”

曹老贵完全弄胡涂了,一时塑在那儿不会动弹,半天才张了张嘴说:“你……”

百岁接口说:“我是小百岁呀。”

曹老贵的脸唰地变得煞白,胡子颤颤着,手颤颤着,唢呐一下子掉到地上去。他举起右手,好像要摸儿子的脸,全身却一下子扑到百岁身上,抱住百岁的肩膀,眼泪哗的流下来,哭着说:“百岁,这真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么?我只说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曾想还有今天……”说到这儿,老人家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他多年的痛苦,多年的相思,多年的凄凉生活,一下子都化成眼泪,流啊,流啊,流满了儿子的肩膀。围在旁边的人都悄悄的,不敢言声,路过的大队战士看见这种情景,也许想起自己无音无信的亲人,也有陪着掉泪的。

百岁也是心酸,满脸挂着泪,强忍着说:“爹,别哭了,风这么大,身子要紧。你哪知道,你儿子这几年找你找得好苦啊。”

曹老贵从儿子的肩膀上抬起头,细细望着百岁的脸说:“孩子,你爹对不起你,苦了你了。总算老天爷有眼,也有今天。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再也不离开了。走,跟我家去吧。别嫌你爹的住处赖,好歹有个破土窑,不至于挨冻。”

百岁却站在那儿,不肯动弹。曹老贵便拉着儿子的胳臂说:“走啊,跟我走啊。家去好好告诉我你娘的情形。唉!有多少年了,想起来好像隔了几辈子。”

百岁轻轻挣脱爹爹的手说:“爹,我不能跟你家去,我还得走。”

曹老贵像挨了一棒子,睁大眼问:“走?才见了你又走!你还要往哪儿走啊?”

百岁说:“往北京走。队伍还有紧急任务,要去执行。”

曹老贵浑身都打着哆嗦,颤着音说:“孩子,别走!千万别走!你看你爹这么大年纪,孤孤零零的,你一走,叫我靠谁?”

百岁说:“你不用愁,爹。只要革命一胜利,什么都有靠头。”说着,百岁望望前面的队伍。队伍的最前头已经转过一个山嘴,看不见了。远远地,他望见有人向他招手。这是他自己连队里的同志——也许就是边连长自己。于是百岁焦急地说:“爹,我得走啦。”

曹老贵问:“孩子,你一定得走么?”

百岁说:“我是得走。为你,爹呀,我也得走。”就给爹爹又敬了个礼,转身跑了,跑几步又回过头喊:“爹!你好好保重,以后见吧。”

曹老贵痴呆呆地站在风地里,眼泪都冻成了冰,挂在眼睫毛上。半天空零零碎碎飘起小雪花来。雪花飘到曹老贵那愁苦的脸颊上,又轻又凉。猛然间,曹老贵像从梦里惊醒,一弯腰拾起那支唢呐,使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儿子的背影吹起来。渐渐地,儿子那亲爱的影子走出老人的模糊的泪眼,隐到队伍里去。曹老贵满脸流着老泪,嘴里还是吹——他吹的是“得胜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