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兰是在阿志妈妮家过的除夕。这晚上,姚志兰因为小朱新送回国去,心情不大好,本不想动,无奈天不黑,康文彩亲自来挽她去玩,只得去了。

一连下了几天雪,刚刚放晴,云彩裂了缝,透出落日的金光,东边一带山都映紫了。满山坡松树林里净“哈尔密塞”小鸟,咭咭咕咕悄悄唱着,从这枝往那枝一飞,撞得松树毛上的雪帽一朵一朵飘下来。

阿志妈妮家门口的打稻场上有群小姑娘正在跳板。她们扫扫雪,拖过捆稻草,搁上条板子,一头站着个人跳起来。这头一跳,那头板子翘起来,人飞起多高,往下落时,“嗨哟!”一蹬,这头的人又飞到半空去了。大家嘻嘻哈哈玩得正欢。

阿志妈妮家今儿不知怎么回事,特别热闹。厨房里菜刀勺子叮当直响。武震屋里不时透出笑声,姚志兰听出有铁道联队长安奎元,还有朝鲜崔局长的声音。

姚志兰挽着康文彩的胳膊停在当院,不知进去好,不进去好。正在思疑,老包头从厨房探出头,忽然把嗓子逼得绝细,学着小姑娘咬字不清的秃舌子腔调,娇声娇气说:“哎,小姚!小姚,小姚,小狗,小猫,你们都来了啊!”

武震听见,推开门招着手叫:“来!来!快进来吧。来早了,不如来巧了。你们算有口头福,一会就吃饭。”

原来国内新送来大批慰劳品,有鸡,有肉,有酒,还有从祖国各个角落送来的慰问袋。袋上一色用红绿花线绣着歌颂英雄的词句。这批东西来得很及时,正赶上过年,都分发下去。武震临时准备桌饭,请安奎元和崔局长一起过年。

姚志兰和康文彩进了屋,见有客人,怪拘束的,两人坐到尽边上,交头接耳嗤嗤笑着。

安奎元总是那么洒脱,那么英挺,人又健谈,又在谈着他最爱谈的中国。一谈起来,他的思想便沉到遥远的回忆里。日子回到当年,他又是年轻的他了:背着大草帽子,穿着草鞋,扛着大盖枪,无论春夏秋冬,雨雪风霜,永远唱着“八路军进行曲”,转战在太行山上、云中山上、大青山上。……崔局长不能明白他说些什么,满肚子热情表不出,扶扶眼镜,光是望着人笑。

厨房里净听老包头囔囔了。老头子见有外客,想显一手,整的七大碟子八大碗,把点慰劳品一扫而光。这是他的脾性:有米一锅,有柴一担——大手大脚的,没个计算。一下子整不出,又急得噪儿巴喝直囔,嫌大乱碍事,又不肯让阿志妈妮动手帮忙。

阿志妈妮才不理他呢。你囔你的,她只管埋着头做她的,拦都拦不住。碰见阿志妈妮这样人,你对她有什么咒念呢。她不多言多语,也不急,脸上永远带着温存而忧愁的神情,只要你一离眼,泡的衣服给搓了,要淘的米给淘了,叫你藏都藏不迭。头过年,她安心要请武震他们吃点东西,五更半夜用小手磨呜呜推豇豆面,今儿早晨又蒸了锅糯米,搁在青石板上,招呼大乱帮她抡着木槌打。

武震心里笑着想:“这是要请吃打糕啊。你不用忙乎,我有法治你。”便先请阿志妈妮吃年酒,根本推翻她的计划。

要开饭了。阿志妈妮打开两个屋子当中那道间壁,点起蜡,挡好窗,摆上桌子。头几碗菜往桌上一端,武震的眼珠子差点瞪得掉到碗里去。原来是几碗撒着红豇豆面的打糕,一碗糖稀,一碗酸白菜。这正是阿志妈妮预备好的吃食。管你有鸡、有肉,非给你吃不可。只可惜弄不到狗肉待客,她一辈子要为这件事过意不去。

安奎元望着武震笑道:“别推辞了,再推辞,人家要生气啦。你不知道,朝鲜老百姓对志愿军的意见大了,说是志愿军什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不通人情。”

菜摆齐,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武震斟上酒,高高擎起杯子,脸上忽然放出光彩,高声说:“同志们,第三次战役开始了!”在座的人不禁拍起巴掌。武震接着说:“敌人侵略世界的暴行已经受到中朝人民军队两次严重的打击,这头一杯酒,让我们预祝这次战役的胜利!”

这是个新消息。姚志兰一听,浑身的血苏苏的,兴奋得要命。她想起自己前天晚间千方百计传达武震的命令,到底运上车“大饼子”,她很高兴自己这回也出了把力。力量尽管不大,多少总是有点力量啊。但她今儿晚间很怪,一进屋就对武震有点不舒服。武队长怎么会那样乐呢?试想想,一位亲亲密密的好同志昨天才崩坏眼,兴许会变成双眼瞎,谁能不难受?他却好像一点不在意,心有多硬。

姚志兰实在难以体会这种心情,于是觉得武震这人也不好捉摸。平时间,武震的性子似乎很和气,好说个笑话。头一回看见吴天宝,便笑着哼:“你说我黑来我怎么那么黑,气死张飞赛李逵!”一点不摆架子。但你试试做错点事,他脸一沉,用两只眼睛直瞪着你,不训你一顿才怪。

姚志兰原先总认为武震最关心同志。无论谁做夜活一久,他会瞪着眼说:“你还搞啊!去,去,睡觉去!机器还得喝点油呢,别说是人。”

但他对生死问题似乎又那么心硬。有好几次牺牲了同志,武震看着盛殓好,埋到后山松树林里,姚志兰向来没见他掉过一滴泪。就拿现在来说吧,连阿志妈妮都替小朱难过,见了姚志兰直问:“她怎么样啦?要不要紧?”又直摇头说可惜。可是你瞧武队长吧,他脑子里好像一点不挂着小朱,倒有心情逗着将军呢玩。

将军呢今儿换上件藕色花布偏襟小棉袄,套上件灰坎肩,新簇簇的,缠在阿志妈妮背后,踡着只腿跳来跳去。

武震捉住他问:“你给志愿军爷爷拜年没有?”

将军呢咂着指头,望望他妈,小脸上显出特别庄重的神气,接着把十根指头扣到一起,往下一弯腰,两只手掌一直贴到炕席上,接连来了三下。

武震哈哈笑道:“这小物件,真古奇,看见什么学什么,准是练八段锦。”

康文彩嗤地笑道:“人家是给你拜年哪。”

武震瞪着眼半真半假说:“噢,还是三拜九叩啊!”就回头对阿志妈妮吓唬将军呢说:“将来我们回国,把他给我吧。我带他到中国去,给他改个中国姓。”

将军呢怕都不怕,问道:“你叫我姓什么?”

武震道:“叫你姓武好不好?”又答道:“说起来别见怪,我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阿志妈妮姓什么呢?”

姚志兰说:“姓康呗。她能姓啥?”

阿志妈妮微笑道:“不,我姓玄。”

姚志兰愣了愣,望着康文彩问:“你姓玄?你妹妹怎么姓康?”

康文彩眼圈一红,又一抿嘴唇道:“不瞒你说,我们原不是亲姑嫂。先前我家里有个老叔,叫美国鬼子掳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单的,就和阿志妈妮认了一家人,也好有个依靠。”

这类事,今天在朝鲜有的是。有时一家人老头、老婆、儿子、女儿,没一个亲的,都是临时凑起来的。这自然是个悲剧。但人在共同的命运里是变得 更亲密、更贴近了。

酒上了脸,客人们显出朝鲜民族的特性,热情得不行,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看看。

崔局长白白净净的脸膛变得红通通的,一会握着武震的手,一会又拍着武震的膝盖。他急于想表达自己的感情,笑眯眯地摇着笔写:“志愿军古今罕见之军队也!”

安奎元漆黑的眉毛飞舞着,神采格外洒脱。在喝酒上,他变得 诡计多端。他和武震碰杯,武震喝干了,他搁下酒碗,掉头跟崔局长说话去了,好像没事人一样。武震三番两次劝他喝,安奎元呢,本来会一口好中国话,忽然忘了,重问几遍,还是愣着眼直摆头,怎么也弄不懂武震的意思。武震把他逼急了,他把注意力一转,朝姚志兰拍着手喊:“来呀,欢迎女同志表演一个!”

姚志兰看见势头不对,扭头想溜。安奎元跳起来拦住她,伸着那只带伤的手说:“我是联队长,我命令你马上前进——唱歌!”

姚志兰一伸舌头,双手摀着脸笑,又露出脸悄悄恳求康文彩说:“你替我唱一个好不好?”

康文彩咬着大拇指甲,胖乎乎的圆脸泛着红光,早想唱了。她掠掠头发,眼睛凝视着远处,唱出支古怪的歌子:“狗一样的家伙来了!”

这是个曾经流行全朝鲜的民谣,名字叫“加藤清正”。加藤是日本一个武将,当年领兵侵略过朝鲜,朝鲜人民到处唱:“加藤清正来了!……”听起来好像恭维这个人,其实用朝鲜音一唱,意思就变成“狗一样的家伙来了!”

康文彩正唱着,安奎元应着拍子,挺着细腰舞起来,两条胳膊软活得像面扣,上上下下活动着,一面跳一面还朝康文彩招手。

康文彩迟疑一下,笑着立起来,和安奎元对舞起来。阿志妈妮早端进一铜盆水,水里漂着个铜碗。她摘下银戒指丢到碗里,扣上张葫芦瓢,拿笤帚疙瘩敲着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瓢声里杂着金属的脆响,叮啷叮啷怪好听的。

安奎元和康文彩踏着这简单的节拍,轻飘飘地对舞着。一会是桔梗舞,一会又是杨山道舞(据说唐时从中国传来的)。两人有时像拉弓射箭,有时又像蜻蜓点水。……

看热闹的人都挤进屋子,围得风雨不透,又闷又热。姚志兰喝了两口酒,热燥燥的,胸口发闷,趁人不留意,偷偷溜出去。

院里好清爽,一股霜雪气味夹着点干牛粪味,扑进鼻子。姚志兰想摘下帽子擦擦汗,黑影里有人说:“小心着凉!”

姚志兰吓了一跳,掩着胸口说:“是武队长啊!你什么时候出来了?”

武震说:“我也是嫌热,出来松散松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不大高兴?”

姚志兰说:“谁不高兴啦?”

武震像钻到她心里看了一样,悄悄说:“你不用瞒我,我也不是没长眼睛。是不是为小朱?你终归年轻,还得锻炼哪!别说是伤了个同志,即便真有个好歹,活着的人照样该生活下去呀。我看见多少好同志死了,伤了,倒下去了,心里也不是不难过。可是光难过又有什么用处?眼泪不是纪念同志的好东西,纪念同志的东西应该是战斗!”

南面天边一亮一亮的,直闪红光,可听不见半点动静。敌人不知又捣什么鬼。

武震望着南面说:“对了!今天晚间清川江桥试运转呢。你替我摇个电话,找你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