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朝大队的队部移到清川江北一座小山村里,四面围着赤松、刺松、落叶松。山脚一片苹果树,冬天怕冻,树本子都包着稻草。

 

武震带着厨房住在位阿志妈妮家。在本书开头,我们已经见过这个家庭。那时候,后墙正开着无穷花。现在冬天了,花落了,爷爷也不在了。

谁要问那位阿志妈妮:“小孩他爸爸呢?”

阿志妈妮会带着惯有的愁楚样儿说:“在人民军里打仗呢。”

她男人离家多年了。原是瓦斯工人,做人很义气,阿志妈妮先前不明白为什么日本警察要追捕他。她永久记着那个大雷大雨的黑夜,她正带着灯纺线,男人一头闯进来,气急败坏说:“我走了,你好生过吧,替我养活着爸爸和孩子,不死总有见面的日子。”拿了几个钱,推开厨房的后门跳出去。一道闪电,她看见男人滑了一跤,爬起来上了后山。

许久许久,她才听见另一位瓦斯工人悄悄对她说,她男人已经过了图们江,逃到长白山大森林里,加入了游击队。

“八· 一五”给朝鲜人民带来了自由。正是雨季。阿志妈妮天天清早晨一开门,前山挂着雾蒙蒙的细雨,迷离模糊的,她的心却透了亮,露出太阳。有些流亡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也盼着丈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呢。顿顿做饭,都要多做点,到吃饭时候也不吃。她不明说,爷爷也不说破,谁都明白是在等谁。一天,两天……音信没有。她急了,到处打听消息。恍惚听说丈夫随着人民军往前开了。这是个谎信,但她愿意相信。只有在大风大雨的黑夜,半夜惊醒,她忽然会想:“也许他早死在日本人手里了!”心里一阵发空,搂着孩子悄悄哭了。又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爷爷。爷爷睡在隔壁屋里,长吁短叹的,紧自翻腾呢。

才不多几天,阿志妈妮亲手埋葬了老人。爷爷越来越衰老了,满头霜雪,走动哼哼呀呀的。头十月,美国鬼子打到家门口了,阿志妈妮备上牛鞍子,搭上粮食行李,要去逃反。老人家年年冬天要犯喘病,呼噜呼噜喘着说:“你领着孩子快走吧,不用管我。……我一个老废物,路都走不动,我不愿意连累你们。……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活够岁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没走,便被掳走了。敌人到处晃着刺刀说:“你不走,就扔原子弹!”连逼带吓,掳去的人上千上万。也有半路逃回来的,见人就说:“亏了志愿军拦下我们啊,要不然,这把骨头不定撇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志妈妮为爷爷焦急坏了。有一天,纷纷传说清川江南掘出一大堆死尸,净是从北边圈去的老百姓。阿志妈妮把孩子托付给亲戚,套上牛耙犁认尸去了。

死尸有几百,绑成了串,垛成了罗,敌人用坦克从上面碾过去,把人活生生都碾烂了。

阿志妈妮心发麻,头发根也发麻,从里往外发惨。她挨着个扒拉尸首,想要看看有没有她那位老人。从哪去认呢?死尸脸都压碎了,泥呀血的冻到一块,不是人样了。她细细翻着死尸的脖子、死尸的手,希望能从想得到的记号上认出她的亲人。还是认不出来。她守着尸堆哭了。

兴许爷爷不在这儿呢。她提着裙子站起来,灵机一动,奔到那些类似爷爷的尸首前,挨着个撕衣裳缝。撕着撕着放声哭了。这是她的针,这是她的线,这是她亲手替爷爷缝的棉褂子呀!她认出自己的针线,认出爷爷,哭着把老人搁到牛耙犁上,盖上领破席拉回家去,挖个坑埋了。

埋了爷爷,她立时动手整顿家业。割稻子,拔豆子,摘棉花,从早到晚,一刻不闲着。有一遭,她从地里用头顶回一包新摘的棉花。棉花包有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重,看样子要把她压扁了。她撂下棉花包,喘两口气,又顶着双耳水罐子到井台打水去了。

武震占着先前她老人那间屋子,当间隔着两扇板门,天天深夜,听见她一躺下,累得伸着胳臂腿,嗳呀嗳呀直哼哼。

武震担心地想:“累坏了,明天爬不起来了!”

赶明天,阿志妈妮又爬起身,不声不响操劳去了。过去几十年,痛苦压不倒她,今天顶着新的日月,她要用双手重新安排她生活。

 

老包头和大乱都是阿志妈妮重建家业的好帮手。

这两人可怪啦,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准顶嘴。老包头是出名的屎橛子戆,碰上大乱,官司便打不清了。两人吵是吵,从来可不动真火。原来旁人见面要点头打招呼,他俩见面就用吵嘴代替打招呼。

比方说吧,老包头领到块雨布,设计很巧妙,煞几根带,就变成雨衣。老包头明是喜欢,却把雨布往炕上一撂说:“还不及不穿好。这么重,压出一身汗来。”

大乱说:“你嫌不好,给我好啦。你这人真是: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搬砖你搬坯,叫你赶狗你赶鸡——别扭一辈子。”

老包头挥着手叫:“去,去,滚远着点!听你叫的名字,就不是好种!叫个大乱,怪不得专门捣乱!”

大乱也不生气,嘻着嘴说:“你懂得个屁!人家是兵荒马乱时候生的,才起了这个名。”

老包头说:“怪不得呢,仗老是打不完,生生叫你妨的!”

老包头这人就是嘴坏。天天早晨,你听吧,先从井台囔起:“咱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挑多少水,一离眼就鼓捣光了。做饭还忙不过来,挑水又没人挑,这不是要命!”从井台囔到厨房,也不住嘴,谁惹他谁就讨一顿骂。不要紧,你别理他,到时候准有你饭吃,有你水喝,一点错不了。柴火缺,有时他忙完两顿饭,跑多远到站上去扛回几根烧毁的枕木,黑灯瞎火摸回来,把枕木往院里一扔,自然又要叫一阵苦。

说起来有趣,这老头子在极不和气的外表下,却藏着颗带点的稚气的好心。他什么都帮阿志妈妮做,经常跟阿志妈妮在一个厨房转,噪儿巴喝直说中国话,人家不懂,他也不管,呱啦呱啦净说自己的。

那个叫将军呢的小孩变成老包头的宠儿了。那孩子,认识他爸爸的人都说跟他爸爸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又聪明,又大胆,和旁的小孩一处玩,总是他发号施令,活像个小司令官,因此都叫他将军呢。

将军呢就是爱粘住老包头,整天像个影子,围着老包头跳来跳去,装出许多痴故事。一会把两只小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做成圈,搁在眼上当眼镜;一会又把手腕子贴到老包头耳朵上,用指甲在腕子底下掐得咔咔响,假装手表。老包头见他大冷天还赤着小脚满院跑,拿出自己一双大鞋给他。将军呢走到哪,老远就听见拖着大鞋嗒啦嗒啦响。

将军呢顶喜欢老包头那脸黑胡子,得空就爬到老包头腿上,揪着胡子玩,揪得老头子嗷嗷叫,可不舍得打他。

阿志妈妮瞅了儿子一眼说:“惯坏你了!”又对金桥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专爱玩爷爷的胡子,这个癖性还没改。”

将军呢突然大声喊:“我有两个爷爷:一个死了,一个是志愿军爷爷。”

大伙都笑了。金桥笑着问:“你两个爷爷哪个爷爷好?”

将军呢寻思半天,睁着溜圆的小眼说:“那个爷爷揍我的屁股。”

阿志妈妮怪凄楚地笑了:“还不该揍?谁叫你淘气!”

志愿军爷爷就连一指头也不动他。闹急了,老包头把两只下眼皮往下一扒,吐出红舌头,发出怪叫,吓得将军呢拖着大鞋便跑,笑得咯咯的。常了,将军呢也不怕了,倒觉有趣,想起来便拉着老包头的油围裙说:“你再装个红眼毛猴子好不好?”

老包头见那法不灵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丧着脸叫:“再闹,我宰了你!”

除了小孩,老包头还喜欢个猫啊狗的。阿志妈妮家那条老母牛,差不多归他一手照料了。天天一早,老头子牵着牛到河边敲开冰凌饮水,饮完了水拴到门口牛橛子上。老牛稳稳当当卧下去,嚼啊嚼的,像个老太婆。遇到刮风下雪的天气,老包头还要往牛脊梁上苫领草席子,怕它受了寒。该喂了,按时牵进牛棚去。阿志妈妮早煮了锅热腾腾的牛食,老包头端着倒进槽里。老母牛喘口粗气,闻一闻,慢慢用厚嘴唇先挑豆荚吃。老包头还怕它牙口不好,胃口不对,一定要背着手看它吃上半天。

不过老头子跟牛也免不了闹个小别扭。有一次去饮水,牛半路停住,怎么挣也不走。老包头吵吵开了:“你跟谁耍牛脾气?都说我戆,你比我还戆,咱们倒要瞧瞧谁戆的过谁去!”便下死劲挣着绳子。牛抻着脖子,叉开后腿,撅起尾巴,哗哗撒了一大泡尿。老包头哼着鼻子说:“真不害臊!一个老娘们家,当着人就张开胯子,这是哪国规矩?走啊?还不走么?哎,真是:放屁筛大锣,尿尿发大河——谁要娶你做媳妇呀,做着梦就叫尿冲走了!”

 

一九五○ 年底一个晚上。

冬景天日头影短,阿志妈妮劳累一整天后,照例要拿起只破嘴长颈油瓶子,跪着把墙角挂的高脚灯添满油。点起亮,趁着漫漫的长夜,赶着做许多营生。要是往常年,在这寂静的冬夜,她的小屋里嗒嗒嗒的,应该是织布机响。如今生活从根搅颠倒了,棉花还没摘出来,哪里来的线织布?

老包头和大乱只要有空,也忘不了来帮她做夜活。今儿黑夜连金桥都来了。

屋里怪暖和的,飘着很浓的酸菜味。大家围坐在暖炕上,阿志妈妮从墙上的大肚子棉花篓里抓了一大堆花,剥着棉花籽,下剩的人每人拿根铜筷子,搓着苞米粒。

大乱四下望着问:“怪呀,怎么少了个人?”

阿志妈妮轻轻朝老包头背后一呶嘴说:“躲啦!才闹得厉害,几乎把火盆撞翻了,怕我扇他。”

大乱趴着头说:“出来!我这有个好玩意。”便在裤兜里掏了阵,握着拳头平伸出去。

将军呢探出头,用黑溜溜的小眼盯着拳头,怕是逗他。

大乱张开手给金桥看了看。金桥说:“哎呀,真是个好玩意!”

将军呢一下子蹦出来,使力掰大乱的拳头。看看掰开了,大乱一张手说:“飞了!”

气得将军呢一打大乱的空手掌说:“你个李承晚!”

老包头说:“该骂!再骂一句!谁叫你骗小孩子。”

大乱往空抓了一把说:“逮回来了!你看这不是好玩意?”

墙上现出个手影:三瓣子嘴,两只长耳朵前后乱摆。

将军呢笑着囔:“兔!兔!”

大乱说:“不是兔子,是美国兵。”

将军呢跳着脚笑:“是兔!怎么不是兔?”

大乱一把抱住他说:“你不知道,美国兵好穿兔子鞋,一打乱窜,跟兔子一样。”

将军呢就滚到大乱怀里学着照手影。

灯捻结了花。阿志妈妮回头从髻上拔下根针,挑亮了灯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先前也住过你们的人,一个个年轻轻的,可仁义啦。你没见为我们爬冰卧雪滚的呀!衣裳露了花,手脸净冻疮。给他们个辣椒蒜的也不要。帮他们做饭也不行。我真急了,非给做不可,偷偷给放进好多豆油,幸亏没吃出来。那天黑间,我见他们打背包,真舍不得他们走啊!孩子也是难受,抱着他们打提溜,也留不住。有什么法子呢?还是走了。人家说志愿军简直是机器,一天能走一百里,现在不知走的多远了,也许再也见不上了。”说着悄悄叹口气,又问:“志愿军是有个猴子团吗?”

把大家都问愣了。阿志妈妮接着说:“都说有呢。那个团净猴子,训练得特别熟,又精又灵,专打坦克。一撒出去,连蹦带跳,专会往坦克眼里塞手榴弹,打毁的坦克数不清数了。”

金桥才要笑,大乱瞪着眼说:“是有啊!我看见过。”

老包头把个搓光的苞米核一扔说:“你看见个鬼!我看你是猴儿拉稀,坏肠子了!

 大乱说:“不信拉倒。那些猴子真成了精,也是两条腿走路,还穿衣裳,还会说话。”

金桥吃惊地问:“那不变成人啦?”

大乱噗哧笑道:“本来是人嘛,叫人编成神话了。”

夜深了,门缝底下透进股寒气,将军呢乏得像只小狗,枕着小木枕头囫囵个睡着了。院里很静,老母牛愁闷闷地哞哞叫唤着。

老包头站起来说:“忘了,还没给牛穿衣裳呢。”揭起帘子一推门,不禁叫道:“哎呀,像白天一样!”

门外好一片月色,又新鲜,又明亮。月亮正当头,围着个大风圈,仿佛冻到天上了。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缩着头,冷得乱哆嗦。牛棚上积着层雪,月亮影里乱闪着银星。老包头踢起牛来,拍拍它的脊梁,给它披上张草席子。

蛋青色的山沟里闪出个灯亮,冲着村飞来。

老包头叫“这是谁来啦?”

不一会,一辆涂着黄泥的吉普车停到篱笆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