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醒,李湘的床早空了,刘政委揉揉眼坐起身,警卫员告诉他道:“大队长天一亮就到现场去啦。”

刘政委用冷水擦了两把脸,也往现场赶,老远便听见叮叮噹噹,砰砰磅磅的,全是家伙响。江面江岸上,密密麻麻的,又是船,又是人,风里来,雨里去,泥一把,水一把的,忙个不停。许多战士上坡下岭的,正依着炸毁的铁桥搭浮桥,准备来往走人。打桩的汽锤支起来了,一共四个,架在船上,铁锤一起一落,有板有眼的打着桩木。

人还没辨别出在哪儿,先听见李湘的声音了:“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桩木运不上啦?快呀!”

刘政委顺着声音一找,只见李湘跑来跑去,正指挥着往汽锤那边运桩木。桩木都堆在泥洼地里,泞的不行,战士们卷起裤脚,从泥里拖,连泥带水,没到脚脖子上,浑身滚成个泥菩萨。布鞋不经拔插,底烂了,便光着脚跑。刘政委往前一走,李湘扬着手叫道:“老刘,不错呀!已经打了十三棵桩了。”忽然不知怎的,脚一跺,奔着浮桥跑去。

原来有台汽锤打着打着停了摆。李湘跑上浮桥,两只手拢在嘴上,朝着江里吆呼道:“赶紧打呀!你们磨蹭什么?”

船上应道:“汽锤不灵,不大受使……”

李湘发火道:“不灵怎么不早修?这是哪个班?”

一个战士挺着胸脯站到船头上:“是我们,大队长!”

李湘一看是孟志林,奇怪道:“孟志林,今天你怎么松劲啦!”

说得孟志林心里的火呜呜的,全身都烧起来。他做事几时用人催?半路上全班还开过会,鼓着劲要当模范班,谁知道一出手就不顺。当时孟志林急不溜地催大伙道:“快给油吧,准是油的毛病。”

可是给油谁敢上手。分量多少,是个技术。曹老虎见大家缩手缩脚的,挂着个黑脸骂道:“俺看你们吃了伸腿瞪眼丸,死挺着等什么!”伸手抓过汽锤的给油绳便拉,嘴里咕哝道:“再叫你不灵!”

汽锤又动起来了,六百斤重的铁锤刚刚一落,猛然蹦起来多高,赶再蹦下来,桩木挫偏了,铁锤直落下去,忽隆地带倒架子,一根滑杆尽贴锤根底座歪了。

满船的人都吓白了脸,有人望着曹老虎嚷道:“你耍什么二虎!煮洒熬糖,充不得老行,都是给油给大了,才出这大乱子!”

李湘急得探着身子问是怎么回事,船上乱哄哄地吵道:“打桩机坏了!”

李湘一跺脚叫道:“坏了给我人力打桩!反正十六号前,得给我打完!”

人力怎么能打完呢?赶黑才打了三棵桩。

李湘更急:“不完打夜班!”

大江面上挂起了几盏汽灯,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又细又密的雨丝围着灯影直闪光。黑夜江上风大,又下秋雨,战士们一个人披一条毯子,挡风,又挡雨,冷极了,便在船上拢起堆火烤。有些累得像死人一样,一歇下来,不管舱里有水没水,咕咚地倒下去,呼呼地睡着了。

孟志林眼都熬红了,一面烤火一面想心事。人家大伙拿着咱是个人,选咱当功臣,过江以后可倒好,事情没干出个头尾来,净闹乱子。今天的事能怪谁呢?怪曹老虎么?他就是那么个虎辣人,卖力气数第一,拉大锤,一个顶三个,号子叫得嚎嚎的,半点没说词。

一个人影从邻船跳过来,蹲到火堆跟前,拿起块柴火点着纸烟,咕咕哝哝埋怨道:“唉,我这把骨头非扔到江南不可了!不病死也得热死,不热死也得累死,有命不怕家乡远,到江南要死了可怎么办?”

火堆后面有人嘟噜骂道:“你死了又是谁的儿子!”

两个人对面一看:一个是曹老虎,另一个正是马蹄壳。

马蹄壳笑着骂道:“他妈的,冤家路窄,又碰上你这块料啦!”

曹老虎伸出大手说道:“这也是缘分,有烟给俺枝抽。”

马蹄壳就给曹老虎和孟志林一个人一枝烟。曹老虎嗞嗞地抽着烟道:你怎么净说车轱轳话,光会叫苦!俺坚持徂徕山那工夫,你反正一黑夜爬一回山,大冷天光着脚过大汶河,比这个苦不苦!”

马蹄壳摆着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用又搬你那套光荣史啦。”

孟志林道:“讲眼前,老曹那个干劲,也不是不光荣。”

曹老虎把黑脸一扭,捂着耳朵说:“你讲这个俺就不干了!不是要解放江南么?再贱的活俺也没二话。要说光荣,屁,俺不知道几个钱一两!”

正争辩着,汽灯下边有人大声招呼道:“孟志林,轮到你们换班啦。”

孟志林站起来,喊他本班的人去接班。谁知大半都淋着雨睡了,喊几声也不醒,急得曹老虎使脚蹬。你想,大伙一连几天行军,浇得湿淋淋的,夜来黑间分房子,又挤到间破庙里,也没有床,铺着草就地睡,顶上漏,草底下泥汤带水的,一跺咕哧咕哧响,闹腾半夜不能合眼,今天又打夜班,还能不困?孟志林费了半天劲把大家叫醒,一个个迷离模糊的,半睡半醒,打着打着桩又闭上了眼。冷丁扑通一声,有个战士把拉大锤的手一松,一个筋头翻到江里去了。……

刘政委找到李湘说:“唉,歇了吧!照这样下去,战士受不了,工作效率也不会高。”

李湘绷着脸道:“这也是战斗嘛,不顽强不行!”

刘政委笑道:“顽强可不能蛮干,一蛮就坏了!”

李湘背过身去,半晌说道:“你明天不是要到支队开会去吗?可记着催材料。材料再不来,不停工了也得停工。”

说着走开,一跳跳到另一只船上,隐到黑影里不见了,黑影里可又听见他咋咋唬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