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一年,又是八月中旬,这天恰有趟火车从宣化开到红石山。火车到站,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走下车来,戴着顶蓝学生帽,穿着白衬衫和蓝学生装裤子,蓝褂子搭在右胳膊上,站上的工人看见他,赶着招呼道:“胡队长,你这一阵在哪工作,怎么老不见?”
胡金海怪腼腆地笑道:“我现在学习呢。”点点头走上山来。
自从抗日胜利后,他率领的红石山的游击队便分散了,各自回到本地去参加生产。胡金海觉是从小受罪,不认识字,很吃亏,便转到宣化一家中学念书,提高自己的文化。离开矿山,将近一年了,乍一回来,看起来事事亲切,可又事事陌生。工人区不似先前那么破烂了,好些家门口种着青菜,养着八月菊、粟鸡花。娘们小孩,从头到脚,都有穿有戴的,气色也好。山坡上放着白羊,一群一群的小鸡刚出窝,跟着老母鸡满地跑。老母鸡找到吃的,拿嘴吀着,咕咕地叫,小鸡便唧唧吱吱地抢着吃。老母猪带着成群大伙的小猪,噘着嘴乱拱,一会又到墙边蹭起痒来。小猪看见生人,直竖竖地望着,忽然把耳朵一摆,摇着小尾巴撒欢跑了。谁家的小毛驴牵出去放青,吃饱了,自个往回走,几条小狗好玩皮,往驴身上一个劲扑,汪汪地乱咬。
胡金海看了笑道:“你们这倒好,比乡村都热闹。”
一个女人坐在门坎上抐鞋底,怀里奶着孩子,回手在头发上磨磨锥子,笑着答道:“可不是,要在早先,你想听个鸡呀狗呀叫的,也听不见。谁敢养只鸡?要叫鬼子汉奸看见,就说犯法,拿去吃了不要紧,还得受罚呢!”
胡金海顺便问道:“董家大婶是不是还住在原先的小土窑里?”
女人道:“你是说庆儿他娘吧?早搬了,谁还住那种坏地方。她就搬到从这数第二栋房子里……”便张着嗓子叫道:“庆儿娘,有人找你呢!”
庆儿娘从门里探出身子,张着两手,满手粘着面,愣了一愣才认出胡金海来,赶忙迎出来笑道:“你这是打哪来呀?快到家里坐吧。差不多有一年不见了,我哪天不跟庆儿重念你,庆儿又听人说你当了什么战斗英雄,嘴坏的就说:‘人家一做官,哪瞧得起旧日这些穷伙计!’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再说八路军也不兴这样。”
胡金海悬着腿坐到炕上,笑着表白几句,一面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宽敞,收拾的却干净。炕上铺着席子,靠窗放着几床半新不旧的铺盖,都是解放后开支新置的。炕里头摆着几个洋铁桶,专盛米面。庆儿娘的头上络着块蓝布,穿着一身青细布裤褂。一年光景,她竟变成另外一个人:先前整天皱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说话像哭,在人前也不大敢说话,于今可又说又笑,神气开朗多了。
门口挤着一大堆小孩,有的咂着指头,有的挖着鼻孔眼,直竖竖地瞪着眼瞧。也有几个隔壁邻居的妇道人家在门外探着头望。庆儿娘忙着做水,又道:“你来的正巧,不瞒你说,今天是庆儿的生日,我正赶面条。长到十九岁,从小没好命,饭都吃不饱,哪捞得着过生日?就算他刚下生,今天给他过个周岁吧!”
胡金海问道:“我兄弟还在组里做活么?怎么不见他?”
庆儿娘道:“他一个瞎字不识,不卖苦力做什么?”便对一个小孩说:“你到上边工会看看,就说他金海大哥来了,开完会快下来,别尽着贪玩。”
门口一个女人笑着插嘴道:“像庆儿那孩子,你再嫌不好,你还想要个什么样的孩子?又孝顺,又务正,工会里做着份事,再说不好,可是恨铁不成钢了。”
庆儿娘笑道:“千说万说,不识字,总没出息。我老了,要不老,晚半天定准也到上坎的学校里去念书。说起组里的事,也不大像从前了。组长是大伙举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下洞子的时候虽说也弄一身红,回家就有水洗,再换上套干净的衣裳,一年到头没病没灾的,看起来也像个人了。哪像杜老五在的时候,一个个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年不死上千八百个,想起来还叫人掉泪!”说着眼圈红了。
提起杜老五,门外的几个女人都动了气,索性挤进屋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这个说:“那个死杂种,怎么也不抓住他,叫他跑了!”第二个便说:“当时乱糟糟的,坏人跑的也不止他一个。听说都跑到天津北京去啦,照样唬人。几时解放军过去,好好地治他们一治。”第三个便道:“像他这样害人精,抓到了一定不会饶他。不过对烂剥皮跟贾二旦,应该再严点。依我说,宰了也不冤!咱们解放区待人真宽,交给区里以后,贾二旦赔出些钱,当众一坦白,就宽大啦。烂剥皮判了个罪,不过也没要他的命。我也明知道不错,只是心里不痛快。”
屋里一时只听见娘们的嗓子噪噪嚷嚷的。胡金海文文静静坐在旁边,像个大姑娘,羞答答地笑着。一个女人忽然转过脸问道:“可是呀,那些日本人跑了后到底怎么的啦?也该给他们点罪受受。”
胡金海低着眼笑道:“一些日本老百姓,也不担多大罪,咱们还打发俘虏回国呢。就是广岛这类家伙坏,一跑到国民党地面去,国民党的反动分子像得了宝贝一样,倒把他们和汉奸队都封了官,又勾结他们来打咱们解放区。”
庆儿娘正在炕上放了张小桌,泡上壶山茶,听了惊道:“怎么,又打仗了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这都是为的什么!”
胡金海道:“就为的是你的日子太好过了,反动分子才来打你。你要翻身,他们偏要骑着你的脖子拉屎!”
正说着,董庆儿喘嘘嘘地跑回来了。他完全长成个筋肉结实的小伙子,推着滚圆的头,脸腮放着红光,帘子似的黑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一进门就拉着金海的手不放,劈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不是又要上山来组织游击队啦?我第一个先报名。刚才工会开会,告诉说蒋介石仗着美国撑腰,已经动手来打咱解放区了。这种混帐东西,有什么理好讲,只有揍他!沙锅子捣蒜,一锤子的买卖,揍烂他算啦!”
庆儿娘生气道:“人家听见打仗,都不高兴,你倒乐得笑。这也不是搭台子唱戏,有什么热闹好赶!”
胡金海道:“大婶,你心里也不用不踏实,咱们的天下算定啦。姓蒋的要能讨到便宜,除非是驴长角!"
庆儿又拉着金海的手笑问道:“王世武他们哪去啦?”
胡金海说:“王世武和吴黑都又出来闹民兵自卫队了。罗区长于今在宣化武装部,倒是叫我就便看看山上的情形。”
庆儿挽起袖子,对他娘道:“娘,我帮你擀面,留金海大哥在这吃饭。”
胡金海摆着手道:“不行,我还得到大坝口去一趟。”
庆儿道:“雨来啦,你走什么?”
胡金海望望天,果然从南面上来一大片黑云,罩住山头,一时阴沉沉的,天地都变了颜色。但是云彩没根,他便放心道:“不碍事,一阵雨就过去了。”
没下雨,先起了风,窗门碰得乱响。一转眼暴雨来了,只听大风呜呜地叫,吹得雨丝横飞,像是股烟,一路飘下山去。可是北方七八月间,注定是熟庄稼的好天气,不管这阵雨多猛,不久终归要晴的。天一晴,太阳露出头来,晒着满山满野的庄稼,农民就该磨块镰刀,动手收割他们亲手播种的好庄稼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五号夜写在龙关红石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