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正是一九四四年。吹上几阵东风,红石山上各色各样的花草都冒了头。黄玫瑰开得最早,香喷喷的,遍山遍野都是。工人区的石碓臼里积的雪都化成水,几只山鸦雀落到碓臼边上,尾巴一跷一跷的,枪着跳进雪水里,亮开翅膀,头往水里一扎,翅膀拍打着水,洗起澡来。

董长兴的心一点都没苏醒。去年爷俩病时,庆儿吃了丸药,再加上他娘侍候得熨熨贴贴的,躺了二十来天就好了。做爹的到底老了,从秋天躺到冬天,冬天又拖到春天,刚好点,别做事情,做事别累着,别撑着也别饿着,更不要焦急,一焦急,那病也就犯了。就这样,时好时犯,整整拖了半年,拖得老头子只剩下一把瘦骨头。

殷冬水的死信传到老人的耳朵时,他一天没吃饭。殷冬水是他近邻,又是他从小摸着头长大的,死得这样惨,哪能不伤心?

节气一改,庆儿娘心里又存了点指望,天天辨别着男人的气色,悄悄想道:“病怕春秋雨季,开春没添病,也许不要紧了。”

土窑外下起雨来,沙沙的,一阵松,一阵紧。顶到半夜,庆儿才推开门进来,浑身湿淋淋的,又是红汗,又是泥水,乏得什么似的,一屁股坐到炕上说:“饿坏我了!快给我点吃的罢,娘!”

他有十七岁了,一半像大人,一半像孩子,身量才拔起来,脖子显得很长,劳累得又瘦,只剩一对大眼,挂着帘子似的红眼睫毛。他娘连忙拾了一碗红高梁面窝窝头,递给儿子,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一面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又是这样晚?”

庆儿塞得满嘴是干粮,呜噜呜噜说道:“还不又是紧红。日本要指着数要我们四百吨红,出不齐,只好打连班,下雨也得干,熬得大伙又乏又饿,骨头都断了!”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说:“真作孽呀!咱们这些人前世做了什么损德事,落在这里活遭罪!就不会有个活神仙,下来救救咱们!”

满寿山忽然拉起汽笛来,又急又尖。……

起根只当是下夜班,没人留心。可是汽笛一个劲叫,隐隐约约还有枪响。庆儿撂下吃的往外就走。天空一片乌黑,雨下得正急。工人们差不多全起来了,胆大的打开门,出来探望,互相问道:“哪里响枪?”谁也摸不清,只听见这个山头也放,那个山头也放。汽笛忽然断了,满寿山一带灯火全灭,黑古隆咚的,人又叫,枪又响,乱做一团。

杜老五黑地里慌慌张张嚷道:“快进屋去,准是土匪来砸明火!

贾二旦也尖着嗓门骂起大街来:“王八蛋操的,你们是死人不成?还不去关电网的门,好合闸!”

可是没等通上电,电网外一阵脚步声,一大伙人影早从入口处涌进来。当头的影子又矮又壮,像个小孩,领的路一步不错。好几条嗓子齐声喊道:“老乡,咱们是八路军,不用害怕!”

工人们大半没见过八路军,光看见日本人把八路军画成蓝靛脸,红胡子,还有犄角。他们未免惊慌,赶紧往家跑,砰砰磅磅乱关门。庆儿头脚进来,二脚就闩上门,赶忙拧灭电灯,喘嘘嘘地说:“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半空响了雷,打起闪来。雨地里又是人跑,又是人叫。庆儿娘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衣裳扫在锅台上,哗拉一声,几个碗跌得稀碎。

就在这时,有人跳到窑门前,一边捶门,一边叫道:“开门,开门,赶快开门!”

窑里的人都噤住声,动都不敢动。

门外叫得更急。董长兴的精神一震,觉得嗓音好熟,再一细听,骤然撑起半个身道:“庆儿,快开!”

门一开,黑影里闯进来的是胡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