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紧红紧得正热闹。“老虎科”门前插起两面绸子旗,一面红的,一面白的,预备发给头奖二奖。山头上按着大喇叭,隔不一回,便有广播放送出来,报告全山紧红的新闻,还有音乐,唱着日本的流行歌。组长平时不见面,也上山了。哪组出红出的多,日本人就给组长十字披红。从早到晚,满山的机器一刻不停。天一黑,满寿山顶的大探照灯放出光来,雪亮雪亮的,掉了针也能找到。

洞子里还是阴惨惨的。瓦斯灯的灯苗渐渐地不再发黄,越来越亮,胡金海就知道洞子外天黑了。自从殷冬水进了医院,就换了董长兴和一个脆萝卜嗓子的工人来抱风钻。大毛驴拿着小镐,带着狼狗,两条腿格外勤,时时跑上来,呜噜呜噜地叫一阵,催大家快干。他一来,胡金海装得挺带劲,一走胡金海就吹着口哨,慢慢地动着手脚。打完八九个眼,风钻虽说照样突突地响,可是风签撞着红石头,光是咯啦咯啦响,不大肯往里走。

脆萝卜嗓子对着胡金海的耳朵叫道:“风机房怎么回事?风不硬,打不进去。”

胡金海摆摆手道:“管他呢,没有风更好”。

打了一阵,眼都挺浅,顶多能装两卷火药。董长兴有点多虑,指着旁边满满的一筐火药道:“别的不怕,只是火药装不完,查出来怎么弄?”

胡金海拧起蝴蝶须似的长眉毛,想了想,蹲下身捡出一些火药,提起剩下的半筐药,诡密地笑道:“你们装药吧,这些归我摆布。”便带上把铁锨摸下“拂面”去。

他贴着边溜到个黑角落去,搁下筐子,三铁锨两铁锨挖了个坑,埋进火药,又用锨平上土,拿脚跺了几下,才要往回走,冷不防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腕子。……

烂剥皮当场把胡金海揪到事务所去。董长兴和脆萝卜嗓子也叫人押去了。事务所里电灯通明,大毛驴仰在一张摇椅里,腿跷在桌子上。

烂剥皮颠着脚后跟走上去,把半筐火药往桌上一搁,得意地眨着左眼道:“你看看,简直反啦!连火药都埋了,定规是要卖给八路军。我望见他贴着边溜,猜到有鬼。”

大毛驴霍地跳起来,也不问情由,左右开弓打了胡金海两个耳光子,又卡住胡金海的脖子使劲地摇,摇得胡金海的帽斗都掉了。然后几绊子把胡金海绊倒,气凶凶地骂道:“操你个奶奶,你卖了多少火药给八路军?”

胡金海蹲起来,红脸涨成紫色,呼哧呼哧地喘着,低着眼冷笑道:“别冤枉人,谁看见我卖给八路啦?今天风小,打的眼浅用不完,原打算埋着明天用……”

烂剥皮喝道:“他妈的,还敢顶嘴,非打不行!”

就有几个人马上把胡金海按倒。大毛驴抡起根镐把子,没头没脸地乱打一阵,打一下,问一句道:“你卖没卖?你卖没卖?”

胡金海一点不肯服软,直着嗓子辩道:“我就没卖!你们也不能骨头上按花朵,瞎造是非!”

董长兴往前走一步,颤着胡子央告道:“掌柜的,他说的是实情,我们连八路的影也没见,上哪卖呢?”

大毛驴的气头一转,一撒手,朝着董长兴撇过镐把子去,正打中董长兴的膝骨拐,痛得董长兴扑咚地跌倒。

又闹腾一阵,大毛驴见一时问不出情由,紧红紧的又急,挥着手叫:“先回去干活,先回去干活,一会再问!”

这伙人一走,大毛驴乏的要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闭着眼养神。“富士”望望主人,又望望窗外,打个呵欠躺到炉子边去。昏昏沉沉中,大毛驴想着刚才的事,想到风机房,忽然好像有把钥匙在他脑子里一拧,弄开了窍,霍地睁开眼道:“他妈的,这些苦力明明是存心捣蛋,破坏紧红,非办几个不可!”他正要站起身,门开了,胡金海像是道电光,飕地闪进来。大毛驴一呆,没等定过神来,胡金海早窜到跟前,举起手里的洋镐,劈头打下来。大毛驴慌的拿胳膊一挡,跳起来想跑,第二镐又打过来,恰巧打中他的脑袋,冒了血花。

“富士”呜的一声扑上来,咬住胡金海的破棉裤,使劲摆头。胡金海连打几镐,打得它吭唧吭唧叫着钻到桌子底下去。胡金海抡着镐,又朝大毛驴的头打了几镐,然后撇了家伙,冷笑一声窜出去。

刚交半夜,天阴得挺厚,风刮得正猛。他四下望了望,顺着一道又高又陡的山坡爬上去,转眼溶化进黑茫茫的夜色里。

一刻钟后,有人到事务所来,发现大毛驴死在地上,死尸旁边掉了个工牌,写着胡金海的名字。自卫队立刻四处抓人,早没了影。连夜追到大坝口他姐姐家,又扑了空。一连闹腾几天,总访查不出胡金海的踪影。工人们纷纷揣测,认为准是胡金海那晚上逃走,天黑雪滑,摔死在哪个山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