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矿山,最刺眼的是红色。山岭、道路、房屋,矿工的手、脸、衣服,甚至于天上飞的山鸟,地上长的野草,没一处不被矿石染得红嫣嫣的,所以工人们都叫矿石是“红”。矿区共分三部。中部以满寿山为主,日本的管理机构都设在这,就数劳务科最惹人恨。配给工人食粮,发给工人工资,都由劳务科管,工头组长就和日本人勾结一气,千方百计剥工人的皮,恨得大家叫劳务科是“老虎科”。西部全是坑道。翻过东山梁,朝东部沙子地一望,却是一片华丽精巧的洋房。山上的日本人全住在这,过着幽雅的生活。为了保护这些骄子,这里驻扎着矿山自卫队,还在一座大疙瘩上修造一座营房,广岛小队长带着六七十“皇军”镇守全山。工人区散在各地山洼里,低矮的小屋,又脏又臭。杜老五的清水组住在满寿山紧下边,因为山上人太密,只占了一间大工房,对面两铺大炕,能挤六十多人。组里有百十来口子,睡不下,杜老五心眼灵,把工人分成昼夜两班做活,这一班来,那一班去,都在这间房子里倒腾着住。房子的屋顶墙壁被烟熏得黜黑,窗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报纸破的地方,又挡上破草帘子,白天房里也暗得辨不清颜色。董长兴带着家族,单在旁边找了间小土窑,又黑又矮,进屋直不起腰,像个狗窝。下矿做活,杜老五从来不去,全由班长贾二旦领路。

这人瘦得像个猴子,马蜂腰,洼口眼,戴着顶柳条帽斗,随手不离一根小鎯头,一走一摇。他也真能克扣工人。每逢开支,欺负工人不识字,又扣伙食,又刨给工头组长班长等的扣头,算盘珠一扒拉,剩的钱也就没几个了,有时还说你亏钱,逼着你赔。开支时还常发大烟,坐价特别便宜,日本人故意纵容着工人抽。不过贾二旦也有点顾忌,就是不大敢惹一个叫胡金海的人。

董长兴新来那天,正在小窑里忙着扫炕、撮土,胡金海拿着领破草帘子走进来,怪腼腆地笑道:“天冷了,门上得有个挡风的东西。你们新来乍到,东西不凑手,先将就着这个用吧。”就动手帮董长兴往门上挂帘子。

董长兴连声道谢,不觉仔细打量了胡金海几眼,只见他的四方脸上尽管抹的红一块,黑一块,竟是个俊人物:中流身材,宽肩膀,大眼睛,两条眉毛又长又黑,像是蝴蝶须。董长兴一生吃亏太多,不想沾旁人的光,也怕受人的害,见了人总是平平和和的,不远不近。于今这个壮小伙子初次见面,人生面不熟的,可叫他欢喜。从此他便常常接近胡金海,见他做事利落,为人又有血性,只可惜落到矿山上当苦力,有一次忍不住问道:“你有能耐,又是有家有业的,怎么来受这个罪?”

胡金海道:“我有什么家,还不是跟你一样?”

原来他本是河北饶阳人,有一年滹沱河闹大水,他爹拉着他和姐姐流落到龙关。爹死了,姐姐嫁给一个叫王世武的木匠,他也就靠着姐姐住在红石山西南二十来里的大坝口村。别看他外表羞答答的,秉性可强,从少受不得一点闲气。他给人放羊,做零活,主人家骂他一句、打他一巴掌,就赌气跑回去,惹得姐姐哭道:“咱爹就留下你这条根子,你怎么学的像个槐树虫,一走一个罗锅,就不肯迈个正经步!”

可是胡金海越长越拧。十七岁上,日本人在红石山闹铁,他上了矿山。从这组跳到那组,那组跳到这组,最后落到杜老五手里。不过他也学乖了,明知道杜老五的心胸活像蜘蛛网,密密层层的,专想害人,可是离开他,又能往哪去呢?走遍天下,还不是得受气。于是忍口气想道:“算了,别由着意闹吧!”他吃的苦头最多,也最能体会旁人的苦楚,这种同情心把他和董长兴紧紧地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