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杏花半开的一天,许老用披着他那件“龙袍”,没精打采地坐在街头晒太阳。他的光嘴巴,脆嗓子,原先使他像棵“老来娇”,总不显老,这一阵发生的事情,却像一场大霜,打得他垂头丧气的,坐到那就爱打瞌睡。有时勉强说几句巧话,自己都觉得刺耳。

大南山一冬的积雪又消了,许老用漠不经心地瞟了南山一眼,头一耷拉,闭着眼打起盹来,心里却像有人用草棍拨着,不能安生。刚才那一瞟,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从新开岭背后翻上来。该不是人吧?唉,别疑心妄想了,还不是你老花了眼,拿着绳子当长虫,自己闹鬼。他尽管在心里嘲笑自己,到底忍不住又睁开眼。太阳光照得他的眼乱蹦金星,眼真花了,居然看见新开岭上乱跳着一长串什么东西。他揉了揉眼,探着身子定神一望,忽然爬起来,指着南山嚷道:“嗳,嗳,咱们的大队来了!”

好几家子登时打开门,跑出人来,跟着嚷道:“可不是,可不是,大队来啦!”

就见新开岭那条黄色的山道上,走下一小队人。看的人越聚越多,许老用也不知从哪来的精神,一个劲嚷:“这就好啦,这就好啦!猛虎下山,看那些地老鼠往哪钻吧!”

便点着指头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怎么只有八十?不会吧, 一定是他眼错,没数错。回头另数,还是八十。直数到第三遍,也没多出半个来。他垂下手,一瘫瘫到地上,自言自语道:“顶多是县大队。光八十个人还是不行啊!”

河渠可早兴奋得坐不住了。那天随周连元冲出来后,他带着护地队,仍然在本区坚持着战斗。现在一见南山来了队伍,马上跟周连元领着人迎上去了。

这晚上,许老用不点灯就上炕睡了。可是哪睡得着?上年纪人本来觉少,翻来覆去,硌的骨头都痛。顶到二更天,隐隐约约听见远处响了声枪,立刻从枕头上抬起头,竖着耳朵再听:四下静悄悄的,本村狗也不咬,哪有什么动静。别哄自个了!别哄自个了!他拉一拉破棉袍子,蒙着头想睡,这时明明白白又听见一阵枪响,街上还有人说话,他披上“龙袍”迈出来,只见黑糊影里站了一堆人,深夜的寒气逼得几个老汉不住地咳嗽。有人悄悄问道:“哪响枪?”不知谁答道:“东北上,大半是打代王城(蔚县东一个大据点)。”又有人说:“不,是西北。你听这不是蔚县那个方向?”许老用插嘴说道:“大西边也打呢。”一个媳妇打着冷颤问:“八十个人怎么能拿这些地方?”许老用好像本来知道的比谁都多,笑着说道:“你呀,大嫂子,上炕认识剪子,下炕认识杓子,就是眼皮子浅!大南山也不光这一个口子,你怎么知道出来多少?”那媳妇顶他道:“你还说是县大队呢。县大队哪有这么多人?”许老用拔尖嗓子辩道:“我几时说过?我早就估摸着是咱们的野战大队。”

他们站在露天里,也忘了冷,直听了一夜,直谈论到天明,正要派人下去探听探听消息,河渠背着支崭新的三八枪,跑似的迈进村,脸像抹了油,锃亮锃亮,不等人问,开口就说:“代王城拿下来了,蔚县城也包围住了,蔚县川里的据点差不多都扫光啦!”

赵璧媳妇止不住哭出声道:“我那屈死的人哪,你的仇到底有人来报啦!”

河渠继续说道:“夜来黑间我们跟大队打代王城,现在还得去打蔚县城。我回来是区里叫我告诉大伙给大队预备粮食。”

许老用说:“还用预备!他们要是肯吃我的肉,我也割给他们!”

老奶奶牵着河渠就走,一面说:“走吧,我正打算看看咱们的人去?”

河渠劝道:“别去了,奶奶,你走不动。”

奶奶把腰板一挺说:”争着这口气,我爬也要爬去!”

许多人都要去。赵璧媳妇跟一些烈士的家属早把心煎熬碎了,敝着满心的痛苦,更要向自己的人诉说诉说。

许老用道:“咱们要去也得带点礼物啊。”

赵璧媳妇抹着泪道:“我啥都抢光了,光剩这颗心,我要把心掏给他们!”

于是这帮人,老的老,少的少,还有带着热孝的,一齐朝蔚县城边赶去。半道上时常碰见一群一群的俘虏,正往后方送。老奶奶气得点着指头说:“现世现报,看你们厉害,还是俺们厉害!”

赶离城不大远,他们走近个村,恰巧有一连解放军集合在村边上,个个都是昂头挺胸,精神饱满,静听着指导的战前动员讲话,老奶奶这样一个刚硬要强的人,从来不肯在人面前服软,忽然一阵心酸,眼泪哗哗地往下直流,扑上去拉着指导员的手哭道:“好啊,恩人,可盼来了!……”于是一边哭,一边说,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赵璧媳妇等也随着哭起来。

指导员一面用手背擦着泪,一面扶着老奶奶说:“老大娘,我们走后这一年多,东打西打,都是为着你们,你有话都告诉我们吧,我们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老奶奶就转过身,点着指头对战士们哭诉道:“自打你们走后,这一年多,我们算掉到火坑里了!……”便从头说起大王疃遭的劫,说了哭,哭了又说,赶说到谢家沟那场惨案时,赵璧媳妇忽然嚎了一声,一口气上不来,昏厥到地上。旁的妇女赶忙给她揉胸口,叫她,半晌她缓过来,放开长声哭道:“我只说这辈子再也报不了这个仇,不曾想还有今天!同志们,你们替我报这个报吧!”

战士们耸动着肩膀,哭得头都抬不起。指导员哭得眼圈红红的,举起拳头高叫道:“同志们,光哭不行!我们一定要用坚决的行动,打开蔚县城,消灭敌人,给察南的人民报仇!”

炮响了,轰隆轰隆,越来越密,炮弹爆发出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是雷电。大团的烟尘飞腾起来,连成一片,淹没了整个蔚县城。忽然间,漫山漫野震动一声,战士们从四面八方冲向城去,冲向那个挂着人头的血腥大堡垒。就在这一刻,敌人在察南的土匪统治被轰碎了,冲垮了。

城头飞起一条金龙,胜利的信号正照着华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