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着刚打个盹,赵区长便被狗叫扰醒,心里不耐烦地骂:“真讨厌,怎么还不打死这些癞狗!”他曾经劝导农民把狗完全杀死,像根据地那里,夜晚行军,没有一声狗咬暴露队伍的行动。起头,农民不大肯听,后来有些人便先后把自家的狗在树上吊死。老太婆心眼窄,还替狗捏些饺子,眼看着它吃,一边哭,一边数落:“吃吧,吃了好死!这不怪我心狠,都是鬼子逼得你没有活路!”
但是打狗运动并未能圆满地展开,敌人对百姓的虐杀使狗得救了。狗仍然搅闹着游击区的环境,白天黑夜乱叫,叫得赵区长心烦。他爬下炕,趿着鞋出去解手,看着天色将近拂晓,回来推醒谢三财说:“起来,敌情太紧,咱们转移吧。”
他们经常在这个时间转移,转到另外村庄时天恰巧放亮,百姓起身了,可以立时寻到房子,免得深更半夜到达宿营地,敲打百姓的门,惹起惊慌。他们夜晚从来不脱衣服,睡觉前,东西又都收拾妥贴,所以起身不久,两个人便背上包袱,踏上夜路,手里的枪张着机头。
刚一出村,谢三财突然扯了扯赵区长的棉袍。
前边不远,一星火光正在跳动。谁在抽烟。他们弯下腰,急速转到另一个方向,想避开正路,插着田地走出去。但是走了不远,就听到模糊的话语。从音调上,他们辨出是日本话。他们紧张地对望一眼,两颗心几乎都提到口腔。
敌人把村子团团围住了。
拂晓,这可怕的消息传遍全村。每家都紧紧地关上门,全家人口聚到一起。天色转白,转亮。大群的日本骑兵从四面八方驰进村庄,望空放了一阵枪,然后跳下马背,把马拴到一边,用牛皮靴子到处乱踢人家的街门,恶声叫唤全村的人到村头旷场上去集合。村人无可奈何地去了,赵区长和谢三财也混在人群当中。骑兵乱哄哄地闯进每家搜索。他们搜到驴栏、厕所、草堆,又翻箱倒柜,把银钱首饰不客气地塞进衣袋,连女人的绣花红鞋也变成互相争夺的宝贝。
旷场上,翻译官“丧门神”带着死的阴影出现。他是这一带乡民最恨的人。驴脸,八字眉,棒锤鼻子,眼皮又厚又重,永远耷拉着。他很少笑,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的整个神态活像个吊死鬼,因此得到“丧门神”的绰号。
丧门神遵从一个络腮胡须日本军官的指挥,把村人分成男人、女人和小孩三队,绕着每队转了一圈,细心地观察每人的脸色,最后停在男人队前,冷冰冰地说:“昨晚上你们可辛苦了!大冷天,跑出十来里地去破路,真真难得!可惜有人告了密。想知道是谁么?拴儿——一个叫拴儿的孩子。”
他的厚眼皮往上一翻,眼光迅速地扫过众人,冷冷地停逗在赵区长的脸上一刻。这张多纹的粗脸生起轻微的痉挛。丧门神继续说:“拴儿报告了破路的诡计,还说区公所就在这村。今天咱们专来拜访区长。你们说出区长是谁,就可以回家。”
百姓都不做声,眼睛直盯着丧门神,面部凝滞着不可捉摸的表情:恐怖?愤怒?仇恨?
丧门神用手一指地,对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说:“过来!”
青年怯生生地走过去,垂着手,两腿微微地抖颤。 丧门神黑着驴脸问:“谁是区长?”
没有答话。再问,还没有。丧门神的眼骤然一瞪,大声喝道:“怎么,你不说!他妈的,给我脱下衣服来!听见么?脱—下—衣—服—来!”
青年倒退两步,慌乱地脱光膀子。早晨的寒气侮弄着他褐色的肌肉,大粒的鸡皮疙瘩一时涌出来。丧门神却又喝道:“裤子也脱下来!”
青年不肯听从了。丧门神把嘴一噘,一个日本兵便抢上去强剥。青年抱紧裤腰,死命地抵抗,日本兵大笑着向下乱扯,结果把裤子撕下来,一个差不多完全赤裸的躯体暴露在风中,瑟瑟地发抖。羞耻,气愤,同时煎迫着那青年。他用两臂掩着脸,呜呜地哭泣。这引得日本兵和络腮胡须军官高兴地大笑,连丧门神的嘴边也弯起两道弧纹。另一个日本兵兴趣更浓,从井边提来一桶冷水,朝着青年兜头泼去。青年叫了一声,四肢痉挛地缩做一团,牙齿大声地互相击撞,叫着骂道:
“操你祖宗!我操你八辈祖宗……”
骂声未完,一把刺刀插入他的肚子。清冷的朝气里泛起一阵难闻的血腥味。青年的肌肉生起疼痛的颤栗,全场的空气也在颤栗。丧门神不经意地翻了翻白眼,厚眼皮子重新耷拉下去。他掏出洁白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又对一个中年的农民冷冰冰地问:“你说谁是区长?”
那农民决绝地答道:“我不知道!”
丧门神操起刺刀,刀尖抵住农民的咽喉,吼道:“快说,谁是区长?”
人丛中,一个激动的颤音叫:“放开他,坏种!我是区长!”
谢三财笔直地站到人群的前边。他咬紧牙,苍白的脸色具有不可侵犯的严肃,眼睛直望着东方天边,那儿,太阳一团火似的升上来,胭脂色的光彩射过平原,映红他的半边脸。
丧门神慢慢地踱到谢三财面前,端量他一番,缓缓地点着头说:“你倒是条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才算得起英雄——这里还有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没有。”
丧门神不信任地瘪起嘴来,阴沉的鬼脸再转向大家,装出和缓的声调说:“区长自首啦,再有什么人也自己出来吧,别让咱们费事。咱们待人向来客气,决不难为你们。”
这次,如果他的眼光从人缝中捉到赵区长,定会看出可疑的破绽。赵区长这个爽快的大汉,此刻低着头,竟像酒醉似的无力。当他听见谢三财勇敢地自认是区长时,他几乎要抢到前边,大声喊道:“他不是区长,我是区长!别人不怕死,我就怕死么?”但是,一只无形的手却把他拉住。这只有力的手便属于谢三财。今天拂晓,在他们发现敌情后,谢三财一边急迫地埋枪和文件,一边咳呛着说:“想不到,想不到,可别叫敌人把咱一网打尽!”
赵区长粗声问道:“你怕死么?”
谢三财沉痛地一笑:“怕死有什么用?早死晚死不是一样!我担心的是你。这区里工作不大好坚持,没有你,一定麻烦。我知道你顶不怕死,不过顶好不死。少死一个人,就多一分抗日力量。”
而现在,他为了保存革命的力量,更为解救人民的性命,竟把自己献做牺牲。赵区长受到感动,鼻子酸溜溜的,急忙用手揉了揉。
络腮胡须军官走近丧门神,两个人咕哝一会,丧门神点点头,扬声对百姓说:“好啦,土匪捉到了,没有你们的事,都回家吃早饭吧——慢点!自家要认自家人一道走,不要乱了。”
于是,妈妈寻找儿子,丈夫招呼女人,一家一家人陆陆续续地走了。丧门神打开一具银质刻花的烟盒,拿起一支香烟,在盒盖上蹾了蹾纸烟的一头,送进嘴里,从容地用自来火点燃,尖锐的眼睛却一直从厚眼皮下望着村人,好像是一只捕食的野狼。他深信在百姓各自认走自家人后,旷场上定会留下几个无人认领的野汉子——八路军的工作人员。
赵区长停留在旷场上,四外转动着眼睛,不时搔搔头。他想趁着人乱时溜走,可是总找不到机会。
人渐渐地稀少,只剩十来个,八九个,四五个,末了,男人队里竟孤零零地剩下赵区长了。丧门神把烟尾朝地下一摔,快步跨上前去。就在这同一刻,一个女人扭着腰走到赵区长前,把怀里的小孩递过去,双手挽着松散的发髻说:“走吧,孩子他爹,咱们也回家吧。” 赵区长饥渴似的抱过小孩,猛烈地亲了几嘴,热切地说:“好孩子,你真是妈妈的好孩子!”然后跟随那女人一直走去。将要入村,他掉转头望见几个日本兵把谢三财五花大绑地捆起,赶着他走上不可知的道路。
从北边,从荒漠的古长城外,亚细亚的风暴又吹来了。黄色的尘头沿着原野滚来,带着呼呼的吼声,像是驰突的兽群。尘头越近越响,树木摇晃了,房屋震颤了,天色暗淡了,风暴的领域是更开拓、更辽阔,直扫过遍体创伤的沧石路,吹到遥远遥远的南边。整个大平原翻滚起来了。
临近据点,在一片风暴吹袭的梨树林里,一具尸体僵直地暴露着。从那件麻绳捆扎的短棉袄,从那顶褐色的破毡帽头,人们可以容易地辨认出这是拴儿。昨天近午,当他走向这一带传递命令时,他遭到两个武装汉奸的盘问,搜查,杀害。他们从粪筐里劫去他的枪,更劫去那件重要的公事。告密的不是拴儿,正是那张薄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