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轻女人的新鞋上,在小女孩子束发的绒绠上,在房舍和窑洞的板门上,在村街散落的爆竹上,旧年的风情像火一样地燃烧着。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十分愉快的旧年。人们时时会望着年前所推的麦子、高粮、玉蜀黍……而惋惜地蹙起眉毛。他们舍不得抛弃这些细致的特意预备过年的面粉,又不敢吃它们--谁知道里面是不是含着毒药呢?
过完初三,贵生决定把心里盘算的一件事对爹爹说了。
这几天,守岁,迎神,拜年,送神,疲劳落在张大爷的身上。有着钱债一样的重力。他仰卧在炕上,支起左腿,右腿横搁在左腿的膝盖上,缓慢地对儿子追述自己几十年前的一些得意的事情,好像永远不记得从前早就说过不止五遍或者六遍,他忽然问:
“贵生,你怎么没心思听呢?”
“我在听啊!”
“不用撒谎,我看出来啦。”
贵生踌躇地踱了两步,叉开脚站在地心,垂下他的头:
“爹,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说吧,孩子!”
“我--我要走!”这几个字重重地从贵生的嘴里吐出来,每个字都像铅铸的模型。
“什么?”张大爷吃惊地望着儿子的黑脸,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我要走,我要当兵去!”贵生有力地补足他的话,但没有勇气抬起他的脸。他明白这句话会怎样搅扰老人的心境,他的紧张的神经似乎感到老人抖颤嘴唇在弹击。
“怎么?……你……这是哪来怪主意呀?”
贵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厚厚的,封皮很脏,四角钩卷着:
“邹同志有信来,你还没看见呢?”
元旦的头两天,救国公粮和慰劳品全部缴齐,自卫军要把这些东西连同三个犯人一起押解到县里,动身之前,这封长信送到贵生的手里,他立刻拆开信,倚在街旁兴奋地读着,完全不留意人们是怎样地叫骂;当李德斋痛楚地半闭着他的蛤蟆眼,被人从临时监守所--冬学堂--抬出来,放进特意给他预备的驮轿中。
在路上,贵生落在队后,仍然一面走,一面读,几次差一点叫石块绊倒。他的情绪是深深地因着信里所描述的动人的故事而震撼了,尤其是末尾的几句话:
“……不久以前,从陕北来了一批新兵,我高兴地跑去,猜想里边一定有你这个血性的小伙子。我没找着你,可是并不失望。这些新兵都是年轻轻的,活蹦乱跳地像是一群野猴子。我知道你早晚一定会来,那时万一再敢和我角力,小心我会扭断你的胳膊。……”
他的脸一阵发烧:是羞惭的火焰燃炙着他。和邹金魁分手以后,他干了些什么事呢?只是不长进地迷恋着有财嫂!惟一的进步是磨厚的脸皮,厚得像鞋底,一天几趟跑到有财嫂那儿去,也不十分怕人笑话了!
他把这信从头到尾念给有财嫂听,念到述说吴有财战死的时候,女人的小眼里含着泪水,对着他的九死一生的孩子说:
“记住吧,小秃子,你爹是怎么死的!”
小秃子哑默着,他的嘴巴尖起来,上眼皮重叠地刻着几层纹,老实地躺在炕上,枕着妈妈的腿--他还不曾从那一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贵生用一种试探的口吻说:
“有财嫂,我也想去……”
“去当兵么?”有财嫂叮问一句,心里暗自叹息着:都走了!
“你说我去不去好呢?”
四只眼睛在一起打了几个滚。在贵生的一对相同猫头鹰的圆眼里,有财嫂寻不出什么野蛮的威力,只感觉内里横溢着好意的同情。她感谢贵生给予她的许多帮助,喜欢他的真实的热情,但她对他只像一个年长的姊姊。眼前背后,她时而听到人们的比从前更加露骨的讽嘲,总是假装不懂,心里理直气壮地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这种事,可是各自打主意!”略微一沉吟,她又继续说:“叫我是你呀……”
“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于今看事可不像头先了。秃子他爹死后,我只怨命苦。应该守寡!小秃子叫人谋害一下子,黑夜睡不着的时候想想,我就想通啦。怨什么天,怨什么命,日本鬼子要不打来秃子他爹哪会死呢?也不会有汉奸呀!一想到这,我就恨透啦。痴心妄想自己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贵生默默地寻思着。有财嫂是最有力的一根蚕丝,钩绊着他的意志,她的这篇话,又急又快,好像一折涧瀑,毫不费力地把这根蚕丝冲断了。他想:
“为了她,顶好是走!我不当转些邪念头,败坏她的名声。寡妇还是守节才对!要是一变成孝服老婆,不光是我和她叫人瞧不起,连小秃子也成了下贱的带犊孩子啦!”
他握起右手,在左手的掌心敲了一下:
“我一定去!”
笑影掠过有财嫂的扁脸。是鼓励的微笑?是寂寞的苦笑?没有方法能够分析清楚:
“你一走,我就少一个帮忙的人啦!”
“不用愁!有事找我爹好啦。政府应当帮助死难军人的家属。”
“我才不愁呢!”有财嫂亲爱地摩挲着小秃子的头,“你放心吧,贵生,往后我还要好好活下去哪!不过你的事张大爷也许不答应吧?”
“爹说不出旁的来!”
张大爷能说什么呢?他是区长,应该鼓励一般青年去从军,假使阻止儿子,那就太自私,太不光彩了。但是他爱贵生,离不开他。死掉老婆后,他就剩这个儿子,坐在他的膝上,站在他的身前,如今长得比他高,正打算给他讨房媳妇,早早养个孙子。可是,他要走!他没有闲心细读那封给他带来烦恼的长信,心里不自觉地对邹金魁生起一种不满意:
“当兵倒是好事,不过你得想想你爹多大年纪啦!”
“我想了好几天啦,谁没有亲骨肉,人家能去,我就不准去么?”
“区政府的事挺多,你也走不开呀!”
“郑同志愿意替我。”
贵生的计划这样周密,张大爷寻不到旁的理由可以阻挠他,气流凝滞着。老人惘然地端量着儿子:结实得像块生铁,倔强得也像铁。
半晌。
“还有谁要去呢?”老人问。
“朱光祖也去。……”
贵生不觉笑了。这是三瓣嘴最新博得的荣誉雅号。本来是逗笑,他却十分高兴人们把他比做这个公案小说里的丑角式的英雄。昨天贵生和郑彦谈到投军的事情,三瓣嘴也在旁边吹牛。
“咱们两个一道去吧,朱光祖。”
“别闹着玩啦。”
“什么话?这是闹着玩的事么?”
郑彦搔着三瓣嘴的心儿说:
“一上战场,我们的英雄就更威风了!”
苏苏地,三瓣嘴的浑身实在好受。
“真去么,贵生?”
“可不是!”
“好,去就去!反正咱是个光棍子,走到哪都是一根杆!”说着,他还拍一拍胸脯,翘起他的大拇指头。
贵生可有一位苍颜华发的老爹爹。
如同生过一场病,没有气力,没有精神,张大爷愁苦地闭上眼--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和孤独。
战争是怎样的残酷,怎样的丑恶啊!夺去人的儿子,丈夫,父亲。用血污描绘成一幅悲惨的图画:毁灭的城池,焚烧的村落,人尸,马尸!……
作孽!人类作孽,连畜牲也遭殃了!
张大爷的心最善,看见庄稼人鞭打驴马,就不忍心。他常想:如果人类变成驴马,受着暴虐的鞭鞑,该会感觉这是如何痛心的事了。
他的心忽然一颤。报纸记载的沦陷区域的人民所遭遇的命运不是比马驴还更加悲惨么?今天他还是人,明天或许会变成驴马不如、卑贱的亡国奴啊!
啊,战争,残酷的丑恶的战争!然而没有战争,就没有自由,争自由的战事是神圣的呀!
这些思想迟缓地掠过张大爷的头脑,虽然不像写出来的这样清晰,他能够感到它们死窒的威压。
睁开眼,窗上洒着一片明晃晃的正月的太阳。他用抖颤的声音说:
“好啦!孩子,你去吧!”
贵生背着铺盖离开这生养他二十二年的高原地带,不免有点留恋。老远,他还回头瞻望:骨肉,亲朋,乡邻,特别是有财嫂,全隐埋在绵软的白云下,只有手爪似的光秃秃的村树还在向他多情地招摆着。
不久,村树也看不见了。
三瓣嘴兴致勃勃地从嗓子眼里挤压出肉麻的秦腔,嗓音很坏,偏喜欢唱小旦。他从来没出过远门,这一去,可以开开眼界,见识许多稀奇古怪的西洋景,以后回家,可有牛皮好吹了。
“嘻,到了前线,又该看见邹金魁那伙同志啦。--还有王大叔那老油子。”
“嗯。”贵生有意无意地答应着。
“可是呀,王大婶的孩子养啦没有?”
“养啦,一个女娃娃。”
“呸!塞到尿罐子里闷死得啦!”
“真会说!你妈怎么没闷死你?”
“少骂人,贵生,女娃娃有什么用?反正是个赔钱货!”
“你说的!城里那些女同志不比你有用多啦!”
“像那样的才有多少呢?”
“人家王大婶说啦:‘你要看见孩子她爹呀,告诉他吧,算我无用,没给他养个大胖小子。女娃娃也不打紧,我一定不给她包脚,叫她识字,像那些女同志一模一样。……’”
“于今晚老婆家也会说些怪好听的话,从他妈哪学来的?”
三瓣嘴搔搔后脑勺,看见贵生戴的一副狐皮手套,又说:
“咦,这是哪来的?”
“管你什么事?”
“不用说,准是有财嫂给你的。这老婆家真偏心,给咱一副坏羊皮手套,还说什么:‘这是我连宿带夜给你做的,没打仗,先慰劳慰劳你吧。’”说到末尾几句 三瓣嘴捏着鼻子,装起女人的尖细的腔调,还捣着脚后跟扭了两步。
贵生忍不住好笑。
“耍什么痴?这是我自己的狐皮呀。”
“咱不管,反正谁尝到甜头谁知道!”
三瓣嘴把脊梁上背的小行李卷往上送了送,挤眉弄眼地哼唱起来:
小寡妇,
守空房,
半夜里睡不着好痒痒!
贵生一巴掌打歪他的狗皮帽子。
“再叫你骂人!”
“谁骂人?你能不让咱唱小调么?”
“揍你这个二虎!”
贵生一把抓紧三瓣嘴的胳膊,但他骤然间笑起来,三瓣嘴也笑了,在两个人的无芥蒂的欢笑里,一种亲密的友情开始生长在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