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窒息流布在有财嫂的窑洞里。这儿聚拢着东邻西舍的男女,却听不见一句低低的交谈,森冷得不两样一座远古的墓穴。衬托在这种极端相反的环境里,小秃子的嘶叫显着格外凄厉,惨痛,使人幻想到深夜的啾啾的鬼哭。他的天真的光泽的方脸不规则地扭曲着,额头滚着大粒的汗珠,两只小手捧住肚皮,张大嘴,直着嗓子哭叫:
“妈呀,痛啊!妈呀,痛啊!……”
于是身子便像失火的鲫鱼一般的满炕跌蹦。
“好孩子,妈妈在这,妈妈在这!”有财嫂跪在炕上,赶着给他捶背,揉肚子。她的扁脸仿佛涂抹一层菜油,眼白织着血丝,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她的支配情感的思想已经失掉,只是本能地,而且机械地,说着话,忙乱着手脚,使用一切方法来减轻她儿子的苦痛。
王大婶用碓臼捣了半碗地瓜汁,扭动着瘦小的身子,笨重地挤到炕前。一位花发的老太婆说:
“给我碗吧,王大婶,你可经不起碰撞呀!”
“不管事!”
拖着一个大肚子,王大婶爬上炕,哄着小秃子说:
“吃药吧,吃了药,肚子就不痛啦!”
“好孩子,熬着点,妈妈扶你坐起来!”有财嫂的左手挽着小秃子的脖颈,把他搂在怀里,右手接过那碗地瓜汁。小秃子的脸蛋紫里泛青,嘴唇失去血色,抖颤着。他还不曾把药喝完,突然惨叫一声,身子往后一挺,余残的地瓜汁打洒了,于是重新在炕上翻滚,哀号:声音渐渐地暗哑,好像撕裂一块破布。
经过一个时间的折磨,他的喉管咯咯地响起来,打着恶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上腾涌。他的头刚才探出炕外,一阵呕吐便开始了。食物的渣滓吐完以后,接着是绿色的黏液,最后嗓子干响,吐不出一点东西来。他的内部既然倒空,精力也随着涸渴,一翻身,直挺地仰卧着,半闭着眼睛,细弱的呼吸好像一根游丝,没有这根游丝的维系,小小的生命早脱离开他的曾经是淘气可爱的躯壳了!
贵生分开窑里的一些摇头叹息的男女,扑到炕前,仓皇地抓住小秃子的痠裂的小手,手是冰凉的,又逼视着那张凝滞而可怜的脸庞。觉得孩子的温热的气息,才放心地喘一口气。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有财嫂说:
“怎么回事呀?”
有财嫂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直瞪着小秃子的一起一落的胸脯,忽而张开两臂,悲痛地喊道: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今世受这样大的罪呀!大的夺去不算,小的也不给我留下,老天爷你太忍心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说:
“别害怕,有财嫂,小秃子死不了……吐了就好啦。”
“不用哄我,我知道他快死啦!”
尾音浸在泪里,她撩起衣襟掩着脸,倒在儿子的身旁。
“你说,王大婶,小秃子到底怎么啦?”因为焦急,贵生的话起着不自然的波浪。
王大婶的眼圈红红的,抽搐着鼻子:
“嗐,想不到,先头他还活蹦乱跳的!”
真的,不过是暂短的时间以前,小秃子还聚精会神地坐在王大婶的炕上,不动,也不笑,美丽的大眼睛呆望着对方的两只突出的板齿牙,时而惊奇地??眼,静听着王大婶在说吊死鬼抓替身的故事。这是第三个了,故事说完后,他还是缠绕着她:
“再说一个。”
“不说了,没有啦。”
“有--再说一个短的。”
“我该做事情啦,明天再说。你听,是不是你妈叫你?快走吧!”
一溜小旋风,小秃子跑回家去,身边带着一股寒气。在寂寞而忧郁的生活里,有财嫂对于儿子的冷热格外关心。如果他离家的时间久了,她便倚着窑门叫他,总不能像从前把他野马似的整天放在外面。丈夫死后,日子是苍灰的,疲懒的,为了儿子,她才支撑着活下去,外人看来,她的生活似乎依旧那么积极:念冬学;参加乡村的妇女运动;旧年来了,辛苦地抱着磨棍推磨,研磨麦粉和别种粮米,预备年下的吃食,--仅仅她的谈话减小了许多风趣,而且脸上时常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她所尝味的人生是怎样的苦辣,没有人体会得到。
在漫长的寒夜里,北风呼啸着,村狗断续地吠叫,小秃子偶尔从热被窝里睡醒,他会看见妈妈手里拿着还没给他做完的棉鞋,对着油灯凄凉地落泪。
“妈,你哭什么?”
妈妈用手背擦一擦眼,重新拾起针线:
“天不早啦,快睡吧,我几时哭过?”
“我看见你掉泪!”
“睡吧,不要管我!只要你用心念书,不惹我生气,就是妈妈的好孩子!”
小秃子很聪明,什么全懂。爹爹死去,妈妈落泪,悲哀时常会像一只甲虫,悄悄地爬过他的小心,又悄悄地失灭了。他变得更加乖觉,听话,无论在外边玩得怎样快话,只要妈妈一叫,立刻就跑回窑洞。
“妈,叫我干什么?”
有财嫂掩上窑门,用手摸摸他的冻红的面颊:
“下雪啦,你就不怕冷么?上炕暖和暖和去吧,炕烧得怪热的!”
锅里蒸着馍,灶眼已经不烧火,熟了。
小秃子嗅嗅鼻子,咬着他的指甲。
“妈,我饿啦!”
“饿也不给你吃,这是预备过年的。”
有财嫂揭开蒸笼,湿漉漉的水蒸气弥漫着,一会,蒸气消散,锅里露出又白又胖的馍,香甜的气味撩拨着人的嗅觉。
小秃子站在灶前,帮助妈妈往一个篓子里拣馍。他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戳一戳馍的嫩皮,一个浅浅的窝儿显现出来,立刻又鼓胀得圆圆的。仿佛可爱婴儿舒展着他的笑靥。
“妈,给我一个吃吧!”
“你就嘴馋!快拿一个上炕吃去,别在这里瞎闹!”
小秃子甩脱鞋,跳上炕,一口,两口……贪婪地把馍吞完,然后从炕头搬出他的溅着墨点的小学课本和一些破破烂烂的什么东西,一样一样的翻弄,嘴里还吹着口哨。不久,他觉得肚子有点儿作怪,好像有人间隔地牵扯着他的肠胃。妈妈听见他的病痛,关切地埋怨他说:
“你灌一肚子大北风!又吃热馍,哪能不痛!趴一会就好啦。”
小秃子把肚皮贴在坑上,用力挤压,可是不好,痛得更加厉害。他的肠胃简直被人拧绞在一起,越拧越紧,终于拧出惨痛的呼声。左右邻舍被他的哀叫的音浪卷来。有财嫂完全迷乱了,反复地对人诉说着孩子的痛病的经过。
一位老汉注意地察看孩子的脸色--青的,再看看指甲--也是青的。他吃惊地说:
“哎呀,这孩子中毒啦!”
“什么毒?”有财嫂吓得傻白。
“哪知道!毒药一定在馍里!”
“呃?不会呀,万万不会呀!”有财嫂绝望地辩驳着。馍是她亲手调面,亲手发酵,亲手做好,亲手蒸熟,哪儿来的毒呢?
可是,那呕吐出来的食品明明混杂着某种绿色的毒素!
“你看,贵生,馍里怎么会有毒呢?小秃子又没吃旁的东西。……”王大婶正像其他村男村女一样的惶惑。她在语尾隐藏了一句非常可怕的话--这句话突然形成在每个乡邻的心里,谁也不肯贸然地说出口来:难道有财嫂想要谋害她的孩子么?
贵生不说话,蹙起他的浓黑的眉毛。他走到灶前,从篓手里拿起一个冷了的馍,一擘两开,闻了闻重新抛下,遂后叉着腰,牙齿咬住下唇。他蓦然一昂头,好像有什么意外的东西跳进他的视线,大踏步跑出窑去。人们一齐用惊讶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几个青年农夫尾巴似的追在他的后边。
窑里生起窒闷的骚音。人们叹息着,耳语着,有财嫂哀楚地哭泣着。王大婶望望小秃子,眼圈又是一红:这孩子的呼吸更加低弱,似乎立刻就会中断--他的毒恐怕已经入骨,没有希望了!
当贵生第二次跑进窑洞时,他瞪圆眼,喘着粗气,把两只手掌鲁莽地向前一伸:
“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每只掌心握着一把白色的粉面,类似研细的食盐,没有人能够叫出它的名字。
贵生愤怒地说:
“毒药!这是毒药!”
“哪来的呀?”人们扰嚷起来。
“磨眼里!要不是这些东西磨在面里,哪来的毒?我约摸是这么回事,搜了六七盘磨,到底搜到了!”
有财嫂爬起身,含泪骂道:
“这是谁干的?没有良心的畜牲啊!”
“除了汉奸还有谁!”
“事情可真蹊跷!”有人迟疑着说:“咱们白天黑夜都放哨,汉奸怎么混进来的?”
贵生冷笑一声:
“要是汉奸就是本镇的人,谁留心哪? ”
“啊!”人们全惊了,各自记起家里的那盘磨。昨天这个人推过麦子,前天那个人推过包米,谁敢相信当时磨眼里没有毒药!他们像是一群麻雀,顾念到巢里的雏儿,慌张地四下飞散。
贵生的可怕的野眼滚转在两只掌心的药粉上,痛心地想:
“这会是郑彦干的吗?”
当天,郑彦被捕了,连同其他两个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