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稳定了。人民军队遵照毛主席的战略,把蒋匪的美械军队打得大败了,打得他们在东北抬不起头来。胜利的消息传到了乡村,群众运动轰开了。
谣言消散了,地主恶霸跟他们的狗腿子们的脑瓜子又缩进了他们的阴暗狭窄的甲壳里,顶多只能用他们贼溜溜的眼睛,在背地里仇视穷哥们的活动,想用中伤、谣言、挑拨、黑枪、暗箭来陷害这些人们。工作队和农工会,黑天白日,川流不息地有人来看望。唠嗑会也都恢复了。斗争韩老六时,悄悄溜号①的刘德山也从山边的小窝棚里,回到家来了。老孙赶着老杜家的大车,常对人们说:“工作队长是我接来的。”
①开小差。
杨老疙疸也积极起来了,把地分好,又去领导一个唠嗑会。萧队长、小王和刘胜,经常出席唠嗑会,给人们报告时事,用启发方式说明穷人翻身的道理。用故事形式说起毛主席、共产党、八路军和抗日联军的历史和功绩。刘胜教给他们好些个新歌,人们唱着毛主席,唱着八路军,唱着《白毛女》,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大伙说:“这下思想化开了,心里就像开两扇窗户似的,亮堂堂的了。”
赵、郭、李、白也照样地忙着。
有一天半夜,大白月亮没有落,郭全海和李常有从唠嗑会出来,从韩家大院的门口经过。院里似乎有灯光,他们好奇地站住,在墙外呆着。不大一会,院子里有脚步声音,接着有人在说话。
“小猪倌这家伙是一个祸根。”分明是韩老六的声音。“是呀,得赶快把他送走。”另一个人说,是韩长脖子的声音。
“这会不方便。”韩老六又说:“姓杨的那面你去张罗,得机灵一点。”两个人嘁嘁喳喳谈了一会,一点也听不清楚。“就这么的吧,”最后,韩老六说:“你要不能来,叫你小嘎来好了。”大门上的小门响动了,郭全海和李常有赶紧闪进树荫里,转入岔道,走在半道,郭全海说:
“小猪倌不是吴家富吗?”
“可不是?他娘给韩老六霸占,往后又给卖到双城的窑子里,这事你忘了?”李大个子说。
“又是一笔债,咱们倒忘了。回头找他来参加唠嗑会。”郭全海说:“他们说的姓杨的是谁,杨老疙疸吗?”
他俩心里有事,都不回家,先到工作队。白玉山和赵玉林也在。李大个子把所见所闻,详细告诉萧队长,萧队长问:“你们说老杨的人品咋样?”
李大个子说:“人是个穷人,卖过破烂,就是好贪些小利。”萧队长又问:
“他跟韩家有什么来往吗?”
李大个子说:
“那倒还没有。”
郭全海添了一句:
“韩老六还打过他一棒子。”
赵玉林说:
“日本鬼子要亚麻,韩老六亲自提着大棒子,上各家去催,谁不拔亚麻,睡早了,就得挨他揍。”
白玉山说:
“挨过他揍的可老了。”
“你怕不只挨一回。”郭全海笑着说,记起了他以前的好睡的毛病。
“嗯哪,有两三回。”知道郭全海在取笑他以前好睡的毛病,把他挨揍的回数少说了一些。
郭全海说:
“听大嫂子说,顶少有七八回。”
“听她瞎扯!”白玉山说。
人们在闲唠的时候,萧队长在想杨老疙疸的问题,想了好久,才说:
“杨老疙疸是庄稼底子,觉悟不高,应该教育,大伙选了他当分地委员,现在又要随便撤消他,怕不太好,你们多跟他谈谈,往后再说。”
当晚都散了。
杨老疙疸好贪小利的性格,还是没有改。遇事他又好“独裁”,不跟赵玉林和郭全海合计。他识半拉字,赵、郭不识字,他瞧不起他们,常说:
“小郭那小子,算啥玩艺儿呀?”
他当了分地委员以后,屯子里的一些坏根都溜他的须,请他吃馅饼、饺子,叫他办点事,他满口答应。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你能办吗?”
杨老疙疸说:
“大小事我都能办,大事办小,小事办了。”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求你上工作队说说。”
“行,萧队长听我的话。”但他不大去找萧队长,因为他怕他。
有一天下晚,他从唠嗑会回到煎饼铺。掌柜的告诉他说,韩长脖的小孩来找他,要他到他们家里走走。杨老疙疸知道韩长脖是个什么人,但是他寻思,不去一下,抹不开情面。到了那里,韩长脖说:“六爷请你去吃饭。”杨老疙疸想:去呢,犯了农会的章程,不去吧,又抹不开。他左思右想,琢磨了一阵,还是去了。
听到狗咬,身穿夹衣,满脸笑容的韩老六迎出外屋,请杨老疙疸上东屋。顶棚上挂着一盏大吊灯,屋里通亮,宽大的炕上铺着凉席。炕梢的炕琴上摞着好几床被子,有深红团花绸面的,有水红小花绸面的,还有三镶被。覆被毡子上,绣着五彩松鹤和梅花,也绣着“松鹤延年”、“梅开五福”的字样。南炕的对面是描着金凤的红漆躺箱,是高大的玻璃柜,还有一面大穿衣镜,这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的。
韩老六请老杨坐。老杨不敢坐炕沿,他直着腰,坐在一条朱漆凳子上。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盒烟卷来,请老杨吸烟。
在唠嗑会上,杨老疙疸随帮唱影①,也说了一些韩老六的罪恶,那时也真有点怀恨他,现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势势的韩老六,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觉得这也就够了。坏人也能变好的。韩老六开口,竟不叫杨老疙疸,叫他主任了:“杨主任,今个打了个狍子……”
①附和别人的话。
杨老疙疸忙说:
“我不是主任,六爷别这样叫我。”
“哦,你还不是主任?”韩老六故作惊讶地说,又叹一口气:“我寻思你准是主任了,你哪一点不比他们强!”说到这儿,他不往下说,高声的冲伙房叫唤,“菜好了没有?”大司务进来,把炕桌摆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酱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来四个冷菜的瓷盘。
“请吧,没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杨主任不是外人。请吧。”
韩老六邀杨老疙疸入席,举起酒樽,故意再叫一声主任。两个人坐在炕桌边,一面喝着,一面唠嗑。大司务一碗一碗把菜送上来,空碗空碟收拾去。过了一会又送上一盘子馅饼,还有蘑菇、鹅蛋、鲫瓜子和狍子肉。韩老六殷勤地劝酒,嚷得热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杨老疙疸灌得手脚飘飘,不知铁锹有几个齿了。
“要我是工作队长,早叫你当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银子的成色呀,你俩都是这门楼里出去的,我还不知道?”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①,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①口重:爱吃咸的。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白地红花绸衫子,白净绸裤子。领扣没有扣,露出那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红里衣,更显得漂亮。她瞟杨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壶来斟酒。从她的衣袖里,头发上,冒出股香气来,冲着杨老疙疸的鼻子。他的两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樽来,酒洒出来,洒在炕桌上、凉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杨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点小事,就来。”韩老六说着,起身往西屋去了。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迎着韩老六大声地说:
“看你把贞儿糟蹋成啥样?”
“别吱声,你知道啥?”
在东屋,韩爱贞又给老杨斟樽酒。杨老疙疸不敢看她脸。眼睛光在她手上转动,她的手胖,两手背都有五个梅花坑。“杨主任,再喝一樽,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杨你在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户的外面,出现一个人的脸。这是杨老疙疸领导的唠嗑会里的张景祥。他站在屋里透射出去的灯光里,望着里面,正看见韩爱贞敬老杨的酒,把他气坏了,就在外面放开嗓门说:“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从窗户跟前走开了。
杨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来,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气,赶上张景祥,跟他干仗了。
杨老疙疸怒气冲冲问:
“谁说我在这?”
“大伙都来了,等你开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叫我上煎饼铺去找。我到那里,掌柜的说,你上韩长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韩长脖说,你上这来了。你好快乐,还喯①我呢,回头告诉大伙,说你跟韩老六姑娘喝酒干啥的。”张景祥一边走,一边说。
①斥骂。
老杨和软地说:
“好兄弟,别说吧,我个人去抠个人的根,我这回错了。”张景祥看他认了错,又是农会的委员,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大伙。杨老疙疸当天下晚说他自己脑瓜痛,不能开会,叫大伙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队,说在“满洲国”,张景祥在外屯给日本子扛活,心眼向着日本子,是个汉奸,“农工会能要这样会员吗?”末尾,他问。
萧队长说:
“这事得调查一下。”
第二天,老杨又说:
“‘八·一五’日本子跑时,张景祥去捡洋捞,捡了一棵九九枪,插起来了。”
这事情,谁也不敢说有,不能说无,大伙只好同意杨老疙疸的意见,暂时停止张景祥的农会的会籍。
韩老六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疸问。
“谁?”韩老六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疸也说假话:
“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杨老疙疸起身告辞。
“杨主任,别忙走,还有点事。”韩老六说着,走进里屋,一会走出来,对杨老疙疸说:
“头回杨主任在这,贞儿看见你穿的小衫裤子都破了,不像样子,她想给你做一套新衣,给你量一量尺寸。她说:‘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裤,这像啥话?’她又说:‘赵玉林、郭全海那一帮子人都是些啥玩艺儿呀?杨主任他也跟他们混在一堆,珍珠掺着绿豆卖,一样价钱也抱屈,慢说还压在他们底下。要我是,哼……’我骂她:‘你说的是一派小孩子话。’”杨老疙疸还是不吱声。
韩老六邀他:
“到里屋坐吧。”
杨老疙疸跟着韩老六,掀开白布门帘子,走进里屋。大吊灯下,他头一眼看见的,不是摆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里的五光十色的家具,不是挂在糊着花纸的墙壁上的字画,不是遮盖玻璃窗户的粉红绸子的窗帘,不是炕上的围屏,不是门上的仰脸①,而是坐在炕桌子边的一个人。在灯光里,她穿着一件蝉翼一般单薄的白绸衫,下面穿一条青绸裤子。杨老疙疸正在那里出神,韩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借故走了。
①斜挂在门楣上的大镜子,人要仰着
脸,才能照着,故名。
韩爱贞敬了杨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着。酒过三巡,韩爱贞醉了,连声叫道:
“哎呀,可热死我了。”
说着,她扭身伸手到窗台,拿起一柄折扇,递给老杨;自己绕过炕桌来,坐到老杨的身旁,要求他道:
“给我扇扇。”
杨老疙疸慌里慌张打开扇子,给她扇风,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把扇骨折断了两根,韩爱贞哈哈大笑,手撑着腰,叫道:“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老杨冷丁地丢了扇子,用一个猛然的、粗鲁的动作,去靠近她。她轻巧地闪开,停住笑,脸搭拉下来:
“干啥?你疯了,还是咋的?”
杨老疙疸不顾她叫唤,拉住她胳膊。她尖声叫道:
“妈呀,快救命,杀人了。”
她一面叫唤,一面嚎啕大哭了。这时候,哗啦一声,门给冲开了,首先冲进来的是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和小老婆子。大老婆子问:
“怎么了?”
小老婆子嚷:
“什么事?”
杨老疙疸慌忙放开手,韩爱贞仰脸摔倒了。她的肥厚的脊梁压着炕桌的一头。炕桌压翻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杯杯碟碟、汤汤水水、酒壶酒樽、清酱大酱、辣酱面酱、葱丝姜丝、饺子面片、醋溜白菜、糖醋鲫鱼、红烧狍肉,稀里哗啦的,全打翻了,流满一炕,泼满一地,两个人的脸上、手上、腿上和衣上,都沾满了菜汤酒醋、大酱辣酱,真是又咸又热,又甜又酸,又香又辣,味儿是十分复杂的。韩老六的两个老婆子也分沾了一些。
这时候,里屋外屋,黑鸦鸦地,站满了人。韩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进来了。在稀里哗啦的骚扰中,韩爱贞爬了起来,翻身下地,扑到她娘的怀里,撒娇撒赖地哭唤,但没有眼泪,她没有来得及穿鞋,两只光脚丫子在地板上擂鼓似地尽蹬着。
“妈呀!”她叫了一声,又哭起来。
杨老疙疸跳下炕来,楞住了一会,转身往外跑,门口堵住了,他逃不出去。
“往哪儿跑?”韩老六的大老婆子把她姑娘扶到小老婆子怀里,自己扑到杨老疙疸身上,扯他的头发,抓他的脸庞,撕他的衣裳。她一面撕扯,一面骂道:
“你把人家的姑娘糟蹋了!你深更半夜,闯进人家,强奸人家的黄花幼女,你长着个人样子,肚子里安的是狗下水。她才十九岁,一朵花才开,叫你糟蹋得嫁不出去了。”她替她姑娘瞒了五岁。
“你这摊枪子死的。”
“呵呵,喔喔,妈呀。”在撕和扑和骂的纷乱当中,韩爱贞干哭着,叫着她娘。
“你这挨刀的。”小老婆子也骂着。
三个女人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里门外,人们纷纷地闪向两旁。韩老六来了,后面跟着李青山。他女儿立即扑到他身上,缠着他叫:“爹呀,”她又哭起来。
“你这摊枪子死的。”大老婆子唤着,用右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左脸。
小老婆子叫着,用左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右脸,骂道:“你这挨刀的。”
“呵呵,喔喔,爹呀,我的脸往哪儿搁呀?”韩爱贞抽抽搭搭地哭着,却没有眼泪。
韩老六故作惊讶地唤一声:“哦!”好像楞住了似的。四个人就像胡琴、笛子、喇叭、箫似的,吹吹打打,配合得绝妙。闹了一会,韩老六才慢慢地向杨老疙疸说道:“我把你当人,请你到家来吃饭,你人面兽心,强奸民女。你犯了国法,知道吗?”说到这儿,他把眼睛一横,叫道:“李青山!”
“有。”李青山答应着,从他背后转出来。
“把他绑起来,送到工作队,工作队不收,往街里送,街里不收,往县里送。这还了得,翻了天了。”韩老六说罢,到外屋去了。
李青山和大司务两人,七手八脚地,用麻绳把杨老疙疸捆绑起来,把他从人堆里推到外屋。韩老六端端正正地坐在南炕的炕沿,这就是他两次陪杨老疙疸喝酒的那一铺南炕,现在杨老疙疸站在炕沿边受审:
“你个人说,强奸民女,该怎么处理?”韩老六举起他在伪满用惯了的大棒子,在杨老疙疸的眼前晃一晃。
杨老疙疸不吱声。
李青山在背后催他:
“说呀,谁把你嘴锁住了?”
“是我错了。”杨老疙疸说,“我喝多了一点。”说到这儿,韩老六打断他的话,对他家里人说道:
“你们都去睡,”他又对他的两个老婆子说道,“你们也走。”然后,他对韩爱贞说:“你也去歇歇,天不早了,不必伤心,爹给你出气。好,你先走吧。”
人都出去了,韩老六对李青山说:
“去拿纸笔,把他自己说的话,全记下来。”
李青山从里屋拿出纸笔墨砚。他磨好墨。韩老六伏在炕桌上写着。
“写好了,念给他听。”韩老六一边说一边写,写好后念道:
“我杨福元,半夜闯进民户韩凤岐家中,遇见民女韩爱贞,实行威迫强奸,女方不愿,我即将其压迫在炕上亲嘴,是实。”杨老疙疸辩解道:
“我没有亲嘴,没有……”
“你敢说没有?”韩大棒子说,他抡起棒子,杨老疙疸就不否认了。
韩老六又问:
“你愿文了呢,还是武了?”
杨老疙疸反问道:
“文了咋办?武了咋样?”
“要文了,在这文书上捺个手印。”
杨老疙疸说:
“文了。”他在纸上按了一个手印。韩老六叠起这张纸,揣进衣兜里,对李青山说:
“放开他,好。你们睡去。”李青山和大司务走了。韩家大院的屋里院外,都静悄悄的,光听见人的鼾息和马嚼草料的声音,此外是一两声鹅叫。
韩老六抽着烟卷,慢慢地说: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着,他停了一下,看看杨老疙疸的脸色。“听到风声了吗?”
杨老疙疸说:
“没听见啥。”
“哈尔滨的八路军,一车一车往东开,说是到国境去呀,我早说过:‘长不了的,’如今应了我的话了吧?‘中央军’头八月节不来,过节准来。”
杨老疙疸说:
“‘中央军’怕不能来了。”
“谁说的?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少的来信说……”韩老六明知蒋介石败了,只好这么说一句。
杨老疙疸问:
“来信说啥?”
韩老六威胁道:
“来信说,‘谁要分了咱们房子地,就要谁的脑瓜子。’”韩老六又看他一眼,看着杨老疙疸腿脚有一些哆嗦。他又添上一句:“你不必怕,咱们一东一伙,这么些年头,还能不照顾?往后别跟工作队胡混,别看他们那个熊样子,我看他姓萧的算是手里捧着个刺猬,撂也撂不下,扔也扔不掉。他斗我,看他能斗下,这不是斗了三茬①了?再来三茬,我姓韩的日子也比你们过得强,不信,你瞧吧。”听见鸡叫了,韩老六又改变态度,凑近一些,悄声地说:“你帮我作一些个事,将来我可帮你的忙。他们这些天,下晚尽开会,谁谁都说一些什么?你都告诉我,你有啥困难,上我这儿来。待一些天,贞儿给你做一套新衣,要青大布的吗?我这有现成的布料。我家贞儿不是长养在家里当姑娘的,总得许人,现在她不乐意你,往后慢慢说开她的脑瓜子,就能妥了。”
①遍。
“六爷这么照顾我,”杨老疙疸说,想起了韩老六的女儿的胖手。“往后叫我爬高山,过大河,我都乐意。”
韩老六说:“好吧,你先回去,快亮天了。往后有事,你跟韩长脖说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