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尾,铲趟①才完,正是东北农村挂锄的时候。三天两头下着雨。农民在屋里院外,干些零活,整些副业:抹墙扒炕,采山丁子,割靰鞡草,修苞米楼子,准备秋收。农民不太忙,正好组织斗争。但因时局不稳定,坏根散布了一些谣言,人心又有一些摇晃,连唠嗑会也不能经常开了。
①用马拉犁压死垄沟里的草芽,叫做趟地。
工作队接到了县委的通知:“坚持工作,迅速分地。”工作队整天彻夜地开会,布置眼前紧急的工作。萧队长因为一个半月的劳累,脸又瘦又黄,胡须也长了,但精神健旺。他在工作队会议上说:
“分吧。分地,分房,分牲口,把韩老六、唐抓子、杜善发的地和牲口,全部没收。趁早分掉。多多给老百姓一些好处。越快越好。”
“青苗呢?”刘胜问他。
“青苗随地走。地给谁家,青苗归谁家。”萧队长说。分地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大伙根据土地数量和人口数目,决定一人分半垧。有马户分远地,无马户分近地。分地委员会分五个小组在全屯工作。
郭全海领导的小组分得认真,大伙都到了地里,插了橛子①。开头,好多人都不愿意整橛子。
“整那干啥?都是本屯的人,谁不知道哪块地在哪?”一个老头子说,实际呢,他对分地没有多大的兴趣。
“得插橛子,要不插橛子,分青苗时怕会打唧唧②。”郭全海坚持着说。他和他的那个组,打地③,评等级,品好赖,劈青苗,东跑西颠,整整地忙了五天。一个吃劳金的老初不敢要地,郭全海撂下其他工作,跟他唠一宿,最后,老初才说:“说实话,地是想要的,地是命根子,还能不要?就是怕……”
“怕啥?”郭全海紧追了一句。
“我老初从不说虚话,我怕工作队待不长远,‘中央军’来抹脖子④。”
①橛子:很窄的木牌。
②打唧唧:吵嘴。
③打地:量地。
④抹脖子:杀头。
“你不用怕,工作队决不会走。要走了,你来找我吧。”郭全海响亮地说。
“找你,你不怕吗?”老初笑着问。
“你找我,我找别的穷人,一个找一个,一个顶一个,咱们团结得紧紧的,把农会办得像铁桶似的,还怕啥?赵主任说:‘穷帮穷成王’咱们穷人就是关外的王,‘中央军’他敢来,来一个捉他一个,来两个抓他一对。萧队长说:‘关里八路军就是这样打垮日本子的。’”一席话,说得老初服了一半,还有不服的一半,郭全海也了解出来了。他针对着他的心理说:“八路军如今可多呀。”
“有多少?”老初慌忙问。
“听说;‘咱们毛主席给关里关外,派来两百多万兵。’”老初听到这儿说:
“我信郭主任的话,我要地,我家六口人,你劈我三垧好地。”
“地准劈给你,可是没有好地了。”郭全海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劈了三垧近地给老初。总结分地经验时,萧队长说:“郭副主任把分地工作跟宣传教育结合在一起,这是他成功的原因。”
杨老疙疸领导那个小组的劈地情形,完全不一样。他那一组的人都带了橛子来到杨老疙疸寄居的煎饼铺子的西屋,唠一回闲嗑,杨老疙疸开口道:
“工作队放地给大伙,一人半垧,谁要啥地,都说吧。”没有一个人吱声。
“咋不说话?谁把你的牙拔了?”杨老疙疸站起来,气乎乎地说。说罢,他把嘴噘着。
半晌,一个老头站起来说道:
“工作队配给咱们地,又不叫咱们花钱,谁还去挑。配啥算啥,都没意见。”
“谁要背后有意见呢?”杨老疙疸再问一句。
“管保都没有意见,地也不用去看,橛子也不用插了。”“老疙疸你分了就是,省咱们点工。”
“行,大伙信服我,就这么办。有马户,分远地。”杨老疙疸说。
“说啥都行。”
“青苗随地转,不许打唧唧。”
“那哪能打唧唧?一个屯子里的人,啥不好商量?”“就这么的,妥了。散会吧,回去还能干点零星活。”杨老疙疸说。
“对了,杨委员才是明白人。”
三十来个人,都走散了。他们带来的三十多根杨木和榆木橛子都留在煎饼铺子里,做了柴火。当天下晚,杨老疙疸请了煎饼铺子里的掌柜的张富英,点起一盏洋油灯,二人嘁嘁喳喳地合计,张富英提笔写半宿。第二天一早,杨老疙疸跑到工作队,把一张写在白报纸上的名单,交给萧队长。他说:
“地分完了。谁劈了啥地,都写在上面。”
“好快。”萧队长说,看了看杨老疙疸的分头,又仔细地看着名单,他皱起两撇眉毛说道:
“你这是给我报账,哪像劈地?这单子是你自己写的吗?”“跟煎饼铺里掌柜的张富英两人参考着写的。”杨老疙疸说。
“你识字吗?”萧队长问。
“识半拉字。”杨老疙疸说。
萧队长又看了看名单,从那上面挑出一条来:“张景祥,四口人,在早无地,无马,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去叫张景祥来。”萧队长对杨老疙疸说。
“对。”杨老疙疸应声走了。在半道,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回完蛋了,出了事了。”却不敢不去叫张景祥。见了张景祥,他说:“小兄弟,到萧队长跟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
“老杨哥放心,一定谢谢工作队。”年轻的张景祥说着,跑去见了萧队长。他行一个礼,真照老杨的话说了,因为老杨是他老屯邻,又是分地委员,他信服他。
“谢谢工作队长放地,咱家里祖祖辈辈没有一垄地。这回可好了,有二垧地了。”
“你地好不好?”
“没比,九条垄一垧的好地①,又平又近,在早没马的小户,租也租不到手,慢说放呢。”
①垄越少,地越好,又便于耕种。
“你地在哪儿?离屯子多远?”萧队长问。
“不远遐,动身就到。”张景祥说。
“到底在哪儿呢?是谁家的地?”萧队长又追问一句。“在北门外黄泥河子河沿,是老杜家的地。”
萧队长使劲忍住笑,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白报纸条子,高声念道:
“张景祥,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景祥心里慌了,但一看到萧队长也笑,并不怪他,他放心了,连忙说道:
“这不能怨我,都是老杨哥干的。他说:‘张家兄弟,到萧队长面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长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老杨哥,老杨哥。”他叫唤着。
“他早不在了。”老万回答他。
“好老杨哥,你要脱靴走干道,也没关系,萧队长,你处理我吧,罚我啥罪我都领。”
“你回去吧,没有你的事。你们这一组的地得重新分过。老万你去把这情形告诉赵主任,叫他自己经管经管这个组。”萧队长说完,把单子放下,问一个刚进来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说道:
“你老人家有啥事?”
“都说工作队快要走了,我来瞧瞧队长的。”老头子说。“你听谁说的?”
“屯子里人都说。”
“老大爷,你告诉大伙,工作队不会走,八路军也不会蹽。工作队要把这屯子的反动派整垮了再走,大伙安心吧。”老头子走了。这时候,赵玉林来了,他对萧队长说:
“杨老疙疸的那组没插橛子,是假分地。农会开了会,不叫他当分地委员,他哭了。他说他知过必改,这事咋整?”萧队长问:
“大伙意见怎么样?”
大伙说:
“老杨也是个庄稼底子,饶他这一回,看他往后能不能改过。”
“就这么的吧,你要教育教育他。你自己哩?要地没有?”萧队长问。
“我?我不要,人家还敢要?”
萧队长笑着问他:
“不怕‘中央军’来拉你的脖子?”
“还不知道谁拉谁的脖子呢!”赵玉林把枪把在地板上轻轻顿一下。“有这玩艺儿,慢说他种殃军,他洋爸爸美国鬼子来,也叫他有来无回。”
萧队长问:
“你还有事吗?”
赵玉林说:
“没有。”
“咱们到外头溜达溜达,”萧队长说:“老万你留在家里吧。”
他们走出学校门,在道旁的树底下走着,太阳透过榆树的密密层层的叶子,把阳光的圆影照射在地上。夏末秋初的南风刮来了新的麦子的香气和蒿草的气息。北满的夏末秋初是漂亮的季节,这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天气不凉,也不顶热,地里还有些青色,人也不太忙。赵玉林肩上挂着枪,跟萧队长肩并肩地慢慢走。一会他走近道旁,钻进矮树丛子里,摘了几颗深红颜色的小野果,噙一颗在嘴,他说:
“山里红,割地的时候正好吃。”
萧队长也吃了一颗,这玩艺儿微微有点酸。他一面走,一面听赵玉林闲唠:
“山葡萄比这还酸呢,在伪满,那玩艺儿也得交出荷。”一群白鹅和灰鹅在道旁水壕边呆着,看见他们来,伸着脖子嘎嘎地叫嚷,大摇大摆的,并不惊走,一片湿漉漉的青柳叶,沾在一只雄鹅的通红的嘴壳上,它摔也摔不掉它。井台上有人在饮马。那饮马的人招呼老赵说:“出来溜达呀,赵主任?”一面说,一面转动井上的辘轳把。赵玉林笑着点头回答他:
“嗯哪。”
他们往前走,家雀在柳树梢上,脚爪踏得柔软的枝条,轻微地摇摆,白杨树后的青空里,飘起了晌午饭的灰色的烟云。屯子的各处,雄鸡在叫。一挂三马车,嘎拉嘎拉地朝他们驶来,车上装满了老稗草和西蔓谷,还有几个装得鼓鼓的麻袋。“尝尝青苞米①。”车上戴草帽的青年庄稼人喝住了马,向他俩招呼,他解开麻袋,拿出十来多穗青苞米,送给他们。趁着车停时,车后跟着的马驹子,连忙赶上来,把嘴伸到老骒马的肚子下面,用嘴巴使劲顶奶。
①新摘的,外皮还带青色的苞米。
他们往前走,车道两旁,家家的园子里好多黄灿灿的向日葵,夹杂在绿色的豆角架子的中间,他俩走进一家人家的园子里,并排坐在柴火堆子上。赵玉林卷着烟卷。在这里,萧队长最初跟他说起了入党的事情,谈了好半天。
赵玉林回去以后,一夜没有合上眼,心里说不出的快乐。他感觉他是共产党员了。他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屋里的醒来问道:
“你寻思啥呀?老睡不着?”
他不吱声,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星星满天,露水满地的时候,赵玉林跳下地来,背起钢枪,上工作队去了。就在这一个早晨,赵玉林写了入党申请书。不久,他又填了表。赵玉林,一个穷困的庄稼人,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光荣的候补党员了。候补期是三个月,在“介绍人的意见”一栏里,萧祥写着下边三句话:
贫农成份,诚实干练,为工农解放事业抱有牺牲一切的决心。
郭全海、李常有和白玉山也都先后分别填了入党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