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明从台北又要回到故乡。佐藤回日本后,太明为了处理杂志社未做完的工作,仍然留在台北一些日子,如今都已处理完毕,便要回家乡了。杂志的停刊很可惜,但由于资料及其他原因,已无法继续出版,而且佐藤所期待的发行杂志的目的,已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效果。

若想到已尽力奋斗了,太明不觉得遗憾。一旦要回去,太明对故乡满怀着一颗心,但仍然带着一抹哀愁上车。

太明回来后过了两三天,乡长助理东先生和两三个乡公所的职员,到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来征收总动员献金,保甲内的住户舍不得掏出钱者都被叫去。胡文卿因为感冒在家里睡觉,所以太明代替父亲到场,被叫的人员到齐后,那乡长助理便对大家训话。

‘我们这一庄在进入大东亚战争以来,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从消除私心奉公服务到贯彻殉国的大义了。从这次的总动员运动看来,真的已表现出一亿一心之诚,不肖的我很有助理的面子。尤其是我们这一庄的某医师一个人就乐捐一万元以上的献金。相反的,今天聚集在这里的诸位,仅是少数目的捐献,就要我劳足而来,这太不光荣了。’他这样说着对大家一瞥,继续说:‘我国如今实在面临着非常时期,不,应该说是,超非常时期,敌人虎视耽耽窥隙,台湾要塞说不定有一天就变成台湾战场。为了万全之计,六百七十万人须团结一心真的总动员起来,忍受一切牺牲和一切痛苦,必须做到当局所要求的。这便是我们国民应尽的义务。诸位都是忠良的国民,想必已了解总动员的宗旨,不必现在我还要在这里啰啰嗦嗦的再说。总之,应好好的认识时势,不要让别人讥笑我们是非国民,自动献金!’他的语尾用力,非国民一词特别震撼大家的心。然后乡公所的职员一个一个调查,大家因为刚刚听了乡长助理的训示,尽管无法再说什么,但仍然举出家庭的情况或各人的种种理由来要求减免献金,但没有效果,其中有两三个人彻底求情,但结果还是不得不在认捐书上盖上私章。因为胡文卿本人没有来,最后才轮到太明。胡文卿是医生,乡公所的人说,捐款应照户税二倍才行,尤其说出应捐一千元。太明指出中医和西医不同收入少,而且胡文卿自身已年老无法出门往诊为理由,请求依照普通捐款。那乡长助理脸色一变:‘胡先生出身最高学府,而且还在大陆待过,是村子里的先觉者,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不明事理的话。’他说了这种挖苦的话。太明心头火起,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冷静的回答:‘东先生以某医师做标准,把它当做不成文法般来要我们多捐献,同样是医生,但中医和西医大不相同。西医由当局配给法定价格的药,尽管如此,近来西医有人擅自把药价提高三、四倍,更有甚者,把药改换为红纸包或青纸包,当作贵重药品,一份药收费高达五元或十元,也就是从患者榨取的钱累积到一万元吧。而中医收取的是诊察费,看诊一人三角钱,十个人也仅有三元而已,在乡下一天有十个病人便是最多了。医生本来就是以仁术济世,与赚钱的商业不同,若把行医视为是赚钱的行业便错了。贤明的东先生,应该明白这一点道理的吧?’太明这样说着,心平气和的拜托让胡家以普通捐款额度献金。

但那乡长助理不准,举出胡文卿的不动产,硬要特别捐款。太明便再说明关于土地的收支情形,一甲步土地的收入,缴纳了税金、国民储金以及其他法外税款后,剩下的仅有一百元而已。但乡长助理仍然唠唠叨叨的坚持着,太明终于生气了:‘东先生,你以某医师为例子来要求人捐献,这也是合理的,例如像你这样人格高尚,富有爱国心的人,在捐献上一定可以做我们的好榜样,请恕我很失礼,为了给我们启蒙,请公开你的捐献数目好吗?’太明这样反击,乡长助理二话不说,马上让步了。太明知道他硬要别人捐钱,自己却是不出钱的人,因此胡文卿的捐款,才能够以普通的额度了事。一些和太明同时被叫去的人,对于太明的做法都心中称快,归途有人说:‘给台湾人一顶帽子(地位),他便不顾别人的死活啦。’这样纷纷批评乡长助理。

有乡长助理这样的人,但也有人打心底愿意皇民化,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台湾人与日本之间的隔阂,因此而真正烦恼的台湾人。

有一天,突然来访太明的公学校时代的同事李训导,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二十年没见面,他看来很苍老简直判若别人,姓名也改为日本名的‘吉村’。他仍然过着教坛生活,但最近似乎精神很空虚的样子。

‘我执教鞭二十年了,因此都可以获得勋章了。在这期间,我诚心诚意的努力皇民化运动,做到’国语家庭‘化自不在话下,而且改姓名等,不顾父母的反对最先实行。我觉得自己一代的吃苦头,若能赚得子孙的幸福,还是划得来的。然而,现在的情形呢?我觉得越沿着其线努力,反而越离开其线。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长久传统和历史,但我们却没有这些。这种隔阂是无可奈何的。结果如今看来,人为无可奈何的事,我却一直努力打拼着呢。’他这样说着,寂寞地笑了。我们无法说他这是愚昧的努力而笑。至少这里有一个从别的意味而言真的苦恼着的人。这也是台湾人的悲剧。太明无话可安慰他,只是暗然默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