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今天城里有什么新闻哪?”贾正见郭小秃向魏强汇报完情况,亲热地把小秃拽到自己跟前。

赵庆田从灶膛里拿块烧熟的红薯,烫得两手来回捯换,嘴里一个劲的“嘘嘘”。“来,秃子,二一添作五!”说着用劲一掰,热气腾腾的、瓤儿红红的一大块红薯递给了小秃。郭小秃接过来,张嘴闹了一大口。

别看小秃十五六岁了,由于身子骨长得单薄,看来倒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根据他这个不太显眼的孩子劲头,再加上他很熟悉保定的地理,就让他当了侦察员。武工队的人们都非常喜爱他。白天,小秃每次出去前,人们总把焦黄、香脆的小米面饼子留出一个,让他带上;晚上,热乎乎的炕头让他睡;夜行军时,总有专人照顾他。开始,他心里还是想爹,有时还偷偷地哭鼻子;以后,见到人们都像老大叔、老大哥似的疼爱他,也就渐渐地好了。他每次侦察回来,总是要念叨念叨自己在外边见到的稀罕事。有些事经他一学说,真把人们乐得前仰后合,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今天,贾正一问,他咬了口烧红薯,像讲评书似的又说开了:“我到南关车站上溜了一趟。在车站上,就听到一堆警务段们念叨,昨天晚上,刘魁胜可吃了个大亏。”

“咱们又没揍他,他吃了谁的亏?”辛凤鸣扬颏打问。贾正见到辛凤鸣又插话接舌地问起来,不耐烦地说:“睡不着你听着点,干什么又来审案子?”

近来贾正说话直出直入,确实给辛凤鸣好大的不愉快,虽然没说出来,心里也真的有些意见。今天听贾正一噎嗓,以往的事情都勾起来了。他想起贾正脸红脖子粗地批评胡启明,他想起自己多嘴问事,遭他的白眼、顶撞……憋在肚子里的话,一下都涌到舌头尖。他正想发作,不料赵庆田却搭上腔:“问不问,一猜就准。准是在铁道西,让保满支队揍了一家伙!这一回又伤他哪里啦?”赵庆田蛮有把握地猜了起来。他一面是取乐;另一方面也是怕贾正和辛凤鸣顶撞起来。“你说错了!”小秃连皮带瓤地吃完手里的红薯,接下去说,“他这一回是吃的日本人的亏!”

“刘魁胜不是老松田瞧得起的红人吗?”“那他怎么吃了日本人的亏?”“是哪部分日本人窝的他?”“到底是怎么窝的?”刘魁胜挨了日本人的窝,人们都觉得是宗稀罕事,也就七嘴八舌地问着朝前挪蹭。魏强、刘文彬都撂下手里的工作,鼓起了眼睛,也等待小秃学讲刘魁胜吃亏挨打的这码事。

原来,这些日子,刘魁胜抛开哈叭狗的老婆——二姑娘,在平康里和一个刚由天津来的、名叫“贵妃”的妓女泡上了。“贵妃”年纪不大,道行却不小,再加上人材、口才都有,不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一接近她,她就像一贴膏药似的把人粘住,想揭都揭不下。在风月场中堪称魁首的刘魁胜,一瞅见“贵妃”,口水馋得就流出三尺长。“贵妃”头一遭遇上刘魁胜,就像熟习自家孩子似的把刘魁胜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然后投其所好,甜哥哥蜜姐姐地施展起自己的技能来。开始,刘魁胜还能戳住点个,以后就晕头转向,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清了。每次出发回来,就朝平康里跑,好像“贵妃”手里有条线儿扯着似的。

刘魁胜包下了“贵妃”,有些人很吃醋,但他是日本宪兵队长的大红人,手下又掌握一班杀人不眨眼的夜袭队,所以都只敢怒而不敢言。天长日久,有些人还是想办法要钻个空子去接近“贵妃”。

保定南关车站的站长是个日本人,名字叫小平次郎。他还兼着警务段长的职务。小平次郎在这一弯子是一霸,厉害得出奇。无论黑夜白日,他想到谁家就到谁家,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敢拦挡。他这人喜欢吃顺,车站里的人们也就投其所好,说话做事都顺他的竿子爬。每当有人给他脸上搽粉抹俊药时,他眼镜后面的一对母狗眼,欢喜得立刻挤成一条缝,这时候,你求什么都好办。小平次郎手底下有个副段长,名叫万士顺。这是个帮虎吃食、百依百顺的坏家伙,什么事他都顺着小平次郎的意思来,同时也是个拚命抓钱的手。因为他过于贪色,夜夜滥嫖,尽管敲诈勒索得不少,剩在口袋里的倒不多;越剩得不多,越编着法地抓,倒霉的自然又是周围的老百姓。

自从平康里来个“贵妃”,万士顺就日夜地盘算找接近的机会。但是“贵妃”红,嫖客多,总靠不着边儿;又让刘魁胜一包占。他的欲望更达不到了。贪色的欲火熬得他比遭任何罪都难受。后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踏进了“贵妃”的房间,但还没容得张嘴说话,刘魁胜那熊掌般的大巴掌,左右开弓地扇了他个南北不认识。他双手捂着热乎燎辣的双颊,壮壮胆子地扬起脑袋来说道:“有话好说,你干什么动手打人?”

“干什么?你装什么明白糊涂?打你!”刘魁胜额头暴凸青筋,狠瞪眼睛地说:“打你还是好的,你真要敢再来,老子就敢敲折了你的两条狗腿!”刘魁胜不知他打的人是干什么的,气汹汹地一边说着,一边将袄袖子重新挽了挽,真有吃掉活人的劲头。

万士顺也不示弱地紧握拳头说:“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这个臭娘们是你姐姐还是妹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说着就朝前凑。

一场武打戏就要在“贵妃”的屋里演起来。“贵妃”知道,只要格斗一开始,不仅自己肉皮子要受苦,屋里的一切摆设也得完了蛋。她不能不张嘴了。她双手乍杈开,抖动青紫的嘴唇,露出一槽整整齐齐的白牙,结结巴巴地说:“咳呀!今天你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识自家人啦!……”她本想自己上来一劝,就像一条棒子打散两只咬架的狗儿那么有效;但是,没容得她说完,副段长万士顺的脸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支黑亮的驳壳枪口,吓得她“啊”的一声,急忙朝后退了十几步。

“你问我凭什么不叫你来,就是凭的这玩艺儿。你是干什么的,老子没工夫管你;老子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我是夜袭队的,在西大街住,名字叫刘魁胜……”说着用驳壳枪口敲打着对方的脑壳;对方的脑袋上,转眼之间,出现了无数个红枣般的大疙瘩。

副段长万士顺一见眼前的这个阵势,马上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由硬变软,由老太爷一下变成三孙子。他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地骂着自己:“都怨我瞎眼,都怨我年轻不懂事,我太混蛋了,我跑到这里胡吣些什么,让刘队长生了这么大的气……”他开口责骂着自己,还举手呱呱地扇着自己的脸。刘魁胜见到副段长万士顺自骂自、自打自的那副熊样子,心里暗自好笑,肚子里头的火儿,一下灭掉了七分,像驱赶狗似的冲着万士顺骂道:“滚你妈的蛋吧!”就把万士顺从“贵妃”的屋里赶跑了。

副段长万士顺虽说逃出刘魁胜的枪口,逃出“贵妃”的住屋,心里却记死了刘魁胜。他回到南关车站上,天天跟他那一抹子人念叨,要他的盟兄把弟出主意,帮他报这个仇。万士顺挨窝受气的风儿,慢慢吹到小平次郎的耳朵里。

一天下晚,小平次郎喝了不少白兰地,脸儿红红的,漓溜歪斜地走出了餐室,一眼望到了万士顺正和几个警务人员叽叽咕咕地在念叨,两步三晃地走了过去,乜斜着醉眼,用僵硬的舌头问:“你们,在这里,谈论什么的?”

万士顺带领人们慌忙敬了个举手礼,接着就吞吞吐吐,想说不说地把在平康里受侮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像演戏的角儿,说着话儿,泪水直劲地朝眼外流,活像个向大人诉说在外面受了侮辱的小孩儿。他自己加油添醋地说着,别人在侧面扇火浇油地乱叨叨:“咱是小平站长的警务啊!”“他敢对待万副段长,当然也没把小平次郎段长放在眼里。”“常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哪!”“这真是给咱站长眼里插棒槌。”……

小平次郎是个最喜人奉承的,不光自己愿意让人说好,对自己的部下,也不喜欢让人说孬;对他的部下不礼貌,简直就像对待他一样,他从心里不痛快。今天,听过万士顺源源本本、有根有叶地一哭诉,再加上喝了不少的酒,像汽油遇上了炭火,轰地燃烧起来。他习惯地摘掉眼镜,用绒布揩了揩,说了声:“准备,平康里的开路!”头也没回地朝城里走去。他来到平康里,副段长万士顺带领几个警务人员,携带着武器撵了上去,径直奔向“贵妃”的房间走来。

近来,有人花笔钱在刘魁胜手里赎回几个被抓的人,刘魁胜的口袋也就比早先鼓胀了许多。腰里有钱,气粗精神爽,也就天天泡在“贵妃”那里。今天,他洋洋得意地眯缝着眼睛,单手打着拍节地欣赏“贵妃”清唱“醉酒”,小平次郎满脸酒气地闯了进来,当时弄得刘魁胜一愣。平常他并没把日本兵放到眼里,今天一打量走进来的小平次郎,是一杠两花的军官,狗怕主人的本性立刻摆了出来:先立正,后又笑脸相迎地说:“太君,你的请坐!”

“你的,叫什么名字?干什么活计?”小平次郎慢腾腾地走一步吐一字地问。眼睛红红的,活像个饿肚三天的老狗熊。刘魁胜知道,不是假日逛窑子,是件犯纪律的事。在这个满身酒气的日本军官面前,他怕吐出真名实姓惹出乱子来,就撒谎地说:“我买卖的干活,姓刘,叫……”

“你叫刘魁胜,买卖的不干活!”小平次郎话说完,人也走到刘魁胜的面前,双眼不眨一下地盯着刘魁胜,盯得刘魁胜牙齿打颤腿发抖,脸色灰白得像张窗户纸。他忙改换口气说:“是是是,我叫刘魁胜,太君的认识,我的错误大大的!”“刘魁胜,夜袭队队长说谎的不行,枪的拿来……”小平伸手逼着刘魁胜,刘魁胜老老实实地将驳壳枪抽出来,双手捧交过去。小平抓住枪把,后退一步,用枪逼住刘魁胜说:“你的坏坏的有,人的来,三宾①的给!”

①日语:打嘴巴子。

万士顺领着一班人早在外面侍候着。一听小平次郎吆唤,呜地簇拥进来。在灯光下,抡圆巴掌,反啊正地朝刘魁胜的脸颊扇打起来,打得刘魁胜吱吱呀呀地抱头嚎叫。“贵妃”吓得双手捂着脸,浑身发抖地蹲在墙犄角,连看都不敢看。屋里的打人声、狂骂声、哭啼声、告饶声,乱糟糟地搅成一片。茶壶、茶碗、镜子、花瓶……摔个噼哩啪啦;桌子、椅子、窗户、门子……砸个嘁哩喀喳。最后,刘魁胜七窍淌血地倒在地上,万士顺他们仍不歇手,皮鞋踢,家具砸,砸踢得刘魁胜光哼哼不能动。

啪啦,耀眼的磨砂灯泡被掷上去的茶碗击个粉碎,屋子顿时变成漆黑一团。小平次郎蛮高兴地说:“统统开路!”领着手下的喽罗大摇大摆地走去。屋里剩下了一个嗓眼仅有口气的刘魁胜;他身旁躺的是那上下剥得一条布丝不挂、昏厥过去的“贵妃”。

从此,夜袭队算和南关车站的人们拴上了仇,作上了对。宪兵队长松田亲自出马调停过几次,也没从根上解决问题。两边天天见面,见面就找碴挑错;谁见谁都是“二饼”碰“八万”,斜不对眼!

听过铁杆汉奸刘魁胜和南关车站副段长为个妓女争风吃醋、打架殴斗的故事,人们并不觉得奇怪,也就左耳听,右耳冒,谁也没朝肚子里搁着。但是,魏强、刘文彬听过却不然。他俩好像在这件值不得一提的事情上看到了什么问题,都非常感兴趣,因而,也就当成一项极重要的情报吃到肚里,记在心坎上。为这个情报,二人曾掰开揉碎,翻来复去地研究过几次。他俩怎么研究,也觉得敌人的现有矛盾是有隙可乘的,当然,也就要捉摸利用这一缝隙搞它个大名堂。

“……根据近几天刘魁胜伤已痊愈,日走南关,夜进东门的规律,和夜袭队每次过南关车站怒目横眉找斜碴的劲头根据南关车站的敌情、地形和万士顺对群众敲诈勒索的罪行,以及老松田明后天去北平开会等情况,我觉得按照咱们研究的计划,可以在三五日内行动了!”听过小秃第五次去南关侦察回来的报告,魏强沉思了一大会,开始向刘文彬掏拿自己考虑的意见。他的手里虽然早拿起一支裹好的纸烟,却一直瞅望着、把玩着,并没有吸它。

“嗯!”对面坐着的刘文彬点点头。他那两只深思远虑的眼睛,一直望着面前的一堆大小不一、纸张不同而都写有密匝匝字的各地来的情报,双手来回抚摸自己的双腿接下去说:“眼下时机已经成熟,我同意你的意见,可以行动了!不过,执行这次从没有执行过的任务,对我们直接参加战斗的人说来,必须得掌握住:要装得像,一定得拿出个十分样,从言语到行动作派,丝毫也不能有一点差异;不然,馅儿一漏,完不成任务,还会吃个大亏!……”

“这一点,从我到去执行任务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学一学!”魏强赞同地点点头。

刘文彬将炕桌上的情报收敛起,继续说:“是,是得学!你们现在就学,我呢,马上也试验一下电话机;到时候,你们去那里,我就到刘守庙桥南头去等。”

行动决定了,跟着来了一阵忙碌。

冬天,太阳的光和热本来就微弱,当它溜到西南天空,离地皮一杆子高的时候,耀眼的光芒一点也不存在了,活像个滚圆的大鸡蛋黄儿,吊挂在那儿。

就在这日落黄昏以前,九辆自行车像九匹脱缰的奔马,从范村方向沿着高保公路疾驶过来。车上人们的穿戴非常特别:有穿一身青洋布棉裤袄的;有青棉袄外罩件驼色毛背心的;还有穿长袍的。他们头戴的有毡帽、礼帽、土耳其帽、三块瓦的黑皮帽。有的鼻上架副茶晶镜子;有的将雪白的口罩捂在嘴上。他们个个都明挎着一支机头张开的驳壳枪。身子骑在自行车上,双手稳扶车把,当啷当啷啷地按着铃铛,洋洋自得地摇晃着屁股,嘴里哼着肉麻的小曲,朝保定南关走去。一路上,来往行人听到铃铛的急响,就知道不是常人到来,忙急闪在道旁,就连身披“虎皮”、肩扛七斤半的伪军们,也都止住脚步紧忙让开路。

在接近一个小村子的时候,头前的一辆车子放慢了。头戴一顶烟色礼帽的贾正,扭过脸来压低了嗓门,冲着戴三块瓦皮帽子的魏强说:“没在村边上见到他!”

“没见到就进村!”魏强将下巴颏儿朝村里一扬,贾正脚下用力紧蹬了几下,伴同当啷当啷啷的铃声钻进了村子;魏强他们紧跟在后面,朝村里驶去。

“先生们,歇歇腿吧!”驶到十字路口,路南黄大门里,一个穿长袍戴帽盔的人,慌慌张张地朝魏强他们迎上来。魏强斜眼朝门口一望,那里挂着一块“刘家村保公所”的木牌子。家家关着大门。连见到生人就扑来狂吠的狗儿都夹起尾巴,躲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乱汪汪。

“歇歇就歇歇!”魏强在这离保定城不到四里的村庄,想打听一下情况,顺手牵羊地跳下车来。迎上来的那个人一见魏强、贾正、赵庆田他们,个个都是满脸傲气,一付凶狠的模样,连连点头地说:“先生,我是这村的保长,刚才送走你们九位便衣弟兄,没想到后面……嘿嘿,慢怠你们啦!请原谅,原谅!”说着,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盒三塔牌的纸烟,双手哆哆嗦嗦地撕开个口儿,一支又一支地朝魏强他们递过去。“抽着吧!抽着吧!”旁边另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忙划着火柴。咔吧!魏强按着自己的打火机,随着,两股灰色的烟雾喷出了鼻孔,心想:“这一下算是走对门道儿了!”他知道保长说的那帮人是夜袭队,也是九个人,觉得真是太巧了。为了把估计的情况弄得更确切,又问保长:“刚过去的那九个弟兄,这会儿走出多远了?知道他们是哪一部分的?”

“他们眼下也不过走出一里多地。哪部分的可没敢问,听口气倒像是夜袭队的!”保长很谨慎地回答。“不论哪一部分,反正都是一抹子人!”末了,不笑强笑地嘿嘿了几声。

“是咱们夜袭队!不认识别人,还不认识刘队长?他长得跟您差不多,您乍进村时,让我猛一看,还以为是刘队长带着人又返回来哩!”那个划火柴点烟的中年人说完,也嘿嘿笑起来。

伪办公人把刘魁胜的特征说得千真万确,魏强为了慎重起见,更把情况砸实,顺手掏出他那装假“居民证”的化学玻璃夹子,指点里面的一张二寸相片,招呼两个伪办公人:“你们看,这是谁?”他俩迈着小碎步子轻轻走来,紧忙看了两眼,异口同声地说:“那不是刚过去的刘魁胜刘队长吗!”“行,你俩的眼睛够尖的。不跟你们打牙碰嘴地耗费时间了,走!”魏强在这里弄清他需要的情况,掖起夹相片的化学玻璃夹子,将少半截纸烟狠劲地朝地上一扔,说了声:“赶队长去!”飞身跳上自行车,当啷当啷按着车铃,飞快地离开了刘家村。

“小队长!”小秃在村西北角一墩柳子后面连声吆唤着蹿了出来。魏强双手一按前后车闸,急忙跳下来,劈口就问:“你见到刘魁胜了吗?”

小秃骂骂咧咧地说:“你们九个人刚过去,和我走了个碰头!王八蛋们,车子骑起来,呜呜的就像驾旋风!”魏强问:“是九个吗?”小秃说:“一点不错,是九个。眼下车站上也没有变化。我回来的工夫,听说小平次郎到西关开会去还没回来!”

“嗯。”魏强朝挨地皮的太阳瞧了一眼,扭过头来对大家说:“根据眼下的情况,咱们就踩着刘魁胜他们的脚印走,到时候再改变路线。”他转脸又朝小秃叮嘱:“你现在可到刘守庙桥南头去找老刘同志,我们完成任务后也立刻赶到!”魏强说完,正要打发小秃走,两个戴大檐帽、穿黑色制服的家伙像耗子似的朝他们溜过来,魏强高声地嚷:“哎!见到我们那九个骑车子的到哪里啦?”

“他,他们到刘守庙啦!”“也就是刚到的样子!”两个家伙胆小怕事,结结巴巴地回答。魏强嗔着脸回过头来,冲郭小秃连骂带卷地说:“滚你妈的蛋吧,小兔崽子!”伸手假装朝小秃背后一拍,小秃朝前一扑,撒开丫子地跑起来。魏强他们骑上车子,大模大样地紧贴着两个穿黑制服的家伙身边急驶过去。

敌人的行动正如了魏强的心愿,刘魁胜他们仍按以往的规律,在一条岔道上朝北一拐,又要进东城门回窝去了。魏强望着敌人的背影,俏皮地说:“回家等着吧,我们替你到车站上报仇去!”说罢,调头朝南关车站奔去。

太阳刚刚落下,天气还不太黑,一切都还能看得清楚。南关车站越来越近了:铁轨那边的平坦站台、站台跟前的一排电灯闪闪的红房子,和房门前荷枪的卫兵,完全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走在前头的贾正,刚想骑车越过铁轨,一列火车在他们面前哞哞地怪叫着驶了过去,贾正被这个飞快的庞然大物震得直劲挤眼吐舌头。

魏强见列车刚刚驶过,说了声:“走!”人们照直地奔向平坦的站台走来。

“不行!不行!统统的下去!”站岗的日本兵摆晃左手,大声叫唤,意思是不让魏强他们推车子走上月台。

魏强他们根本没有理睬。他们刚走上月台,靠稳车子,一个说中国话、穿日本军服的人从站房里走了出来,豁着嗓门嚷叫:“你们是哪部分?这又不是乡村,不是老百姓的家里,可以让你们胡糟!这是……”贾正没容他说完话,蒲扇般大的巴掌,呱唧打在他的脸上,打得那家伙两只眼睛冒金花,耳朵呜呜乱响。贾正气势汹汹地说:“不认识吗?哪一部分?夜袭队!”在此同时,李东山像开玩笑似地卡过卫兵的枪。他熟练地卸下刺刀,摘掉枪栓,嘴里自言自语地叨叨:“要这个玩艺没有用!”一件又一件地朝站台下边的远方扔去。

“夜袭队!夜袭队就敢跑到站上来打人?走,找站长去!”被贾正打了耳光的敌人,见到红房子里簇拥出一大堆人,狗仗人势地揪住贾正的衣袖,喊冤叫屈地嚷叫;贾正狠劲甩了两下,也没有甩脱。

“副段长,你撒开他,他还能跑得了?”拥出来的一群人里闪出一个警务段的人,气势汹汹地走着说。他的一句话,告诉了人们:贾正打的那个人正是副段长万士顺——刘魁胜的冤家对头。

赵庆田知道对这种坑害老百姓的家伙应该怎么处治。他眼一挤,一步蹿上去,用枪点着万士顺,左手指指站在旁边戴口罩和茶晶眼镜的魏强,大声地说道:“好你姓万的,俺们刘队长就是叫你闹得趴了半个多月的炕,今天你是飞蛾投火,可不能怨我们夜袭队!”一钩扳机,啪的一声,把万士顺打倒了。

车站上立刻纷乱起来。警务段所有人员像打惊的鸭子,唔呀闹叫地都朝背后的红房子里跑。敌人的行动,魏强一识就破。他狂喊了一声:“都别动!冤有头,债有主,不动没关系,谁动打死谁!打死由我刘魁胜负责任!”

一声吆唤,把大部分敌人镇吓住。敌人吓得个个腿颤身发抖,谁也不敢再移动一步了。

有两个日本兵,哪管这一套,拔腿继续跑他的。贾正知道他们要去拿枪,喊叫着:“叫你们跑!”抡枪当当就是两下,两个鬼子像倒塌两堵墙,咕咚咕咚平摔在地上。

“给刘队长报仇,找小平次郎去!”贾正呐喊着,手提驳壳枪,像只展开翅膀的鹰,嗖——的一家伙,钻进红房子里。他没登高去摘墙上挂的几支手枪;也没有伸手去抓枪架上倚戳的十几支三八大盖;鼓囊囊的子弹袋他没着眼看,亮闪闪的刺刀他没用眼瞅。他提着手枪左察右看要找人。他在桌子底下,像抓小鸡似地抓出一个穿日本军服、光着脑袋的人来。“你的,快快的说,站长在哪里?不说,死了死了的有!”“先生,先生,饶命吧,我是中国人,站、站长到西关开会去了。副站长在……在……”他吓得脸色焦黄,浑身哆嗦地朝床底下指。贾正顺他的手朝床底下刚一望,当的一枪,从床底下射出一颗子弹,子弹擦着贾正的左肋飞过去,射中了光脑袋的胳膊。贾正没容床底下放出第二枪,啪啪啪!接连几枪把床底下的日本鬼子打死了,回手拽着那个胳膊流血的光脑袋走出门来。“刘队长,小平次郎上西关开会去了,让我把他们的副站长给交代了!”

“你领他上队长跟前跑什么,这边来!”赵庆田怕抓来的敌人从魏强身上看出破绽,紧忙招呼贾正。

被卡掉枪的日本卫兵和被吓傻眼的所有警务段人员(包括贾正俘虏的那一个),都被押解到赵庆田的跟前。赵庆田挺着胸脯,用驳壳枪点着俘虏们的头,气忿地说:“今天便宜了小平次郎个王八蛋,不给你们个厉害,你们也不知夜袭队有几只眼。看看到底谁厉害?”

“老哥们,那天打刘队长我可没去!”贾正抓来的光脑袋,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臂,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日本卫兵膝盖一弯也跪下了;别的俘虏一见他俩的动作,也先后模仿起来,噗咚噗咚都下起跪来,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

“费那些唇舌干什么,一切我刘魁胜兜着,告诉他们,有本事到西大街找我姓刘的去!”魏强站在远处,望着这边训教俘虏的赵庆田,像天塌了都不怕的样子冷冷地说。

“听到了吗?告诉小平次郎,有本事,就找我们刘队长去!”贾正阴阳怪气地指指魏强。

车站上的搬运工人和附近的生意人,见夜袭队砸了车站,打死了人,都急忙躲散开,喧闹噪杂的南关车站,几分钟里就变得异常冷清、沉寂。魏强他们个个手推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下了站台,不慌不忙地骑上车子,一直朝保定的南门驶来。走到离府河桥不远,趁路灯昏暗,人们不太注意的工夫,飞快地钻进了僻静的小胡同,拐弯抹角地朝保定郊区的刘守庙桥南头驶去。

小秃和刘文彬带着电话机,正在刘守庙等着他们。

宪兵队长松田去北平开会,家里一切事情都由副队长坂本少佐来管理。坂本少佐也是个中国通,中国话也说得非常流利。他身子骨不结实,个高,肉少,干瘦得活像个秋后的螳螂。这个人轻易不撒火,一旦把肝火斗上来,却很难扑灭。平常,他对刘魁胜他们的一举一动很不满意;不过夜袭队的事务都由松田一手承揽,自己想过问,也无法来插手。近来,他恍惚地听说,夜袭队里有人和武工队有勾串,到底是谁?有几个?他很想弄个明白,但大权没在手,干着急,只是狗咬刺猬没处下嘴。坂本少佐不满刘魁胜的神态,刘魁胜也略有觉察。但一切都由老松田给他做着大主,对坂本少佐,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表面上他对坂本少佐非常尊敬,心里却抱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尽量避免打交道,有时干脆就躲。他越这样,坂本少佐越觉得刘魁胜瞧他不起,因而更加不满,对刘魁胜的猜疑也就一天比一天加剧。今天,坂本少佐听过南关车站站长小平次郎的报告,只摇头,心里不由得翻了几个个子。对刘魁胜率领夜袭队干的这桩事他还真的不太相信,心里捉摸:“刘魁胜是个目空一切、手狠心黑的家伙,平常对自己口是心非,在平康里打架殴斗,这一切他都能干出来。但是,明目张胆地领着夜袭队砸车站,开枪打副站长、副段长,恐怕他还不敢。”

“他们一共几人?你的说。”坂本少佐沉思了一会,将脑袋一扭,很严肃地转向从南关车站跑来报告、右臂负伤的光脑袋,好像他很愿意从问话里找个破绽。

“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骑的车子,穿的衣裳,带的武器,说话的神气,都和夜袭队刘队长中午带过去的那一班子人马一样。别看刘队长站在远处。一望他那穿戴长相,就没有错。”光脑袋像放连珠炮似的当当当一气把话说完。“开枪打人,也是他下的命令。”和光脑袋一同来的一个伪警务段人员进一步证实。“人打死了,他还说他的负责!枪没拣,东西没拿,骑上车子进了南关门。这些都是我亲眼见的。”

坂本少佐耳朵听着报告,脑子里一闪又一闪地在分析。他不愿意把这个事放到刘魁胜的头上,他愿意从别的地方找出枪击南关车站上人员的人儿来。“谁?除了八路军的武工队谁敢这么干?但是大白天武工队敢到我眼皮子底下来?即便来了他们也是为的武器和物资。为什么打死了人,不拿武器,不捡物资?在这个地方打仗,谁也懂得速战、速决、速撤,既是八路军,为什么战斗结束不后撤,反向城里钻?难道真是夜袭队?是刘魁胜干的?刘魁胜为什么要干这么一家伙,难道他为了发泄私愤,就忘掉了军法?……”坂本少佐双脚像长在地板上,身子板一动不动。牙齿咬住下嘴唇,眼睛凝视着玻璃窗子,又在反复地思考判断着。小平次郎和他的两个士兵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吭地站在他身旁。大吊灯照在他们四个人的脸上,四个人的脸色都比斗败的火鸡还难看。坂本少佐的鼻翼扇动着,额上冒出了一层汗珠。显然,他表面上虽是丝纹不动,而内心却非常焦灼起急。

坂本少佐突然抽出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指逼伪警务段人员的鼻尖问:“你说,刘队长亲自指挥开枪的,我问你,刘队长的头部有什么特征?”

“他,他头戴大皮帽,嘴捂大口罩,再加上一副茶色眼镜,把脸捂了个严,即便有特征也看不出!”伪警务段人员一点也不犹豫地回答。

“不用看,那半个左耳朵就是证明,还有,听语音也能听出他是夜袭队长刘魁胜!”挎着伤胳膊的光脑袋也添油加醋地帮腔。

“少佐!”小平次郎走上一步提醒地说:“从整个情况听来,从刘魁胜的平素表现,肯定地说,是他干的!夜袭队为什么敢这样干?刘魁胜为什么敢胡闹八方,目无军纪?那是因为有人宠他,恐怕……这个,少佐会比我更明白!”小平次郎这几句话,挑动了坂本少佐的嫉妒心,他的心不由得连跳了几下。同时,他想起最近听到的谣传:夜袭队和武工队有勾结,心想:“这不是发泄私愤的事,这里面含有别的因素。要不然,为什么除了万士顺以外,打死的都是日本人?是有目的。他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日本人,同在一起,心的不一样。他们干了这个,还会干那个!但是在黑龙会①学习时的那句‘遇事要多想,退几步想’的警语立刻在他耳边响起来。他两眼发直地又沉静的思索了几十秒钟,快步走到桌前摇起电话来。他要和夜袭队通话,找刘魁胜问问“他们什么时间从乡下返回的,进的哪一座城门?”他抓住电话机的摇把,狠劲地摇了几摇,拿起听筒放在耳朵边上,耳机子里立刻传出了“要哪里,要哪里”的询问声。坂本少佐张了几张嘴,末了,他怕打草惊蛇,溜到嘴边上的话,用舌尖一裹、咽到肚里,耳机子也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手还没离开耳机子,当啷啷响起一阵急剧的电话铃声。他二次抄起听筒,听筒里传出:“您是宪兵队?我找坂本少佐讲话……”

①日本特务的鼻祖——头道山满搞的特务组织。

坂本少佐手擎耳机子,嘴里连声“啊啊啊”答应,忽然,他神情紧张地问:“你们南关警察所亲眼看见了?那九个人里有刘魁胜?看清啦?进的南门?……”从坂本少佐的神色上看,显然对方回答得非常肯定,不然,他不会气得眼珠瞪圆,肩膀直劲地乱抖动。

这一个电话,奠定了坂本少佐处理夜袭队的决心。他双眉拧凑到一起,搓搓双手,刚要朝门外喊:“部队集合!”电话又当啷啷地响了起来。

坂本少佐抄起刚撂下的耳机子,劈口就说:“我是宪兵队,你干什么?哪里?南关防卫第七警备中队。什么,南关车站夜袭队打死人的事,知道啦!马上处理……”他望望面前两个挨刘魁胜打的人证,两次电话又给他增添了两次旁证,刘魁胜平素的行为,夜袭队勾串八路的坏消息,都像一瓢油又一瓢油地朝坂本少佐心头燃烧起的火苗上浇,他再也不朝别的地方想,他生怕夜长梦多,刘魁胜出了意外,匆忙地扔掉还在传话的听筒,朝院里吼叫了一声:“部队的集合!”怒冲冲地挎上战刀,三步两蹿地跳出明灯火仗的屋子。

在刘守庙的僻静处,魏强他们假借南关警察所和第七警备中队的名义,通过电话局里的“关系”接插,连给坂本少佐打了两个电话。两个电话像两瓢助燃的油脂,浇在坂本少佐的火苗上,坂本少佐的火气一下窜了个高。他坐上小卧车,带领一中队红了眼的日本兵,风似地拥进了大西门,很快将夜袭队的队部包围起来。

外出清剿的几拨夜袭队,到掌灯的时分都陆续回来了。刘魁胜率领八个夜袭队员,刚走过护城河,城的老南边传来一阵不大的枪声。城关周围,傍黑响枪不是什么稀罕事,再加他狗改不了吃屎,心里在惦记那病愈的“贵妃”,径直进东门而来。一进东城门,自行车把朝右一扭,钻进了东耀街,照直奔平康里走去。剩下的人有的朝队部赶,有的下馆子,有的往自己的姘头家去。

虽说夜袭队外出了不少人,在家的还占多数。每次清剿讨伐回来,都得捡点“外饷”(敲诈百姓的财物),今天大家伙儿正呼你唤我地在交谈自己的“外饷”事,房顶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走动声。一个愣家伙说了个“房上有人!”撒腿就朝屋外跑,接着在庭院里喊起来:“房上有人啦!你们快出来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屋里的特务们听说房上有人,你推我搡挤挤插插地跑出屋门。就在这时候,站在房顶上的坂本少佐狠劲一挥亮闪闪的战刀,上下齿间崩出个“打!”九挺歪把子像刮风似的朝房下、朝屋里哗哗哗地扫射起来。谁想从这样密的枪弹底下不沾一点彩脱逃了,那可真是白想。一串枪弹,一溜火光;一溜火光,一阵浓烟,一座四合房的小院子,完全让这突来的烟火笼罩住。

魏强听到城里骤然响起了开了锅般的枪声,高兴得从地上跳起来。他冲着刘文彬,冲着拆线、收拾电话机子的赵庆田、贾正俏皮地说:“火点着了,狗咬狗,让他们去咬吧!咱们走!”